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八四


  上街上一走,見到的淨是牙口暗紅的熟人。到機關裡一坐,半天也不一定有一個電話鈴響。月底萬一領不到工資,大夥也不用發愁,這是國家欠下的,黨欠下的,都替你存著哩。無非就是存在了『無錫(息)銀行』裡罷了,總有一天會發還給你的。況且也不是你一個人沒領著,全都沒領著哩,連縣長縣委書記的工資賬上打的都是白條。只要山裡還結著『殼裡紅』,江裡還蹦噠著魚,糧袋裡還剩著玉米麵,大罎子裡還醃著酸白菜……只要大雪沒壓塌了煙囪,爐子裡還有最後一塊柴火在熊熊燃燒,這日子咋過不是個過?咋過不都是一輩子?!但現在突然冒出來這樣一個年輕人,議論什麼『邊貿權,問題。這『邊貿權』是你隨隨便便能耍的嗎?鬧得不好,就牽涉國格人格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你能幹,我也能幹,還要外交部外經貿部幹啥?真是的!!但沒過太長的時間,上頭還正經下發了一個紅頭文件,讓陶裡根進行邊貿權下放的『試點工作』。上頭圖省心。只說讓你『試點』,讓你『摸著石頭』去過河。

  可河裡的石頭多了去了。到底要去摸哪塊石頭才能順順當當地過那河,他卻不說了。他不說,我們咋幹?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在邊境地區工作多年,深知邊境地區點點滴滴都跟外交、跟『對敵鬥爭』聯繫著。而敬愛的周總埋說過,外交戰線無小事。一旦出了這樣的問題,負責任的是縣委縣政府領導,不是你顧立源!你說這讓人『煩心不煩心』!這段日子裡,顧立源走到哪兒,背後都有人在指指戳戳。說啥的都有。紅頭文件下發兩三個月,縣裡一直按兵不動。不敢動。省裡老書記再三打電話催問試點情況,還詢問那個姓頤的小年輕的情況,把縣裡幾位領導『逼』得實在沒轍了,縣長把顧立源找到辦公室,說,你現在出足風頭了,在老書記那兒都掛上號了,你說吧,這個邊貿權,咱們咋個試法?顧立源說,讓我想想……縣長一聽就火了,說,你這會兒才開始『想想』?

  早幹嗎去了?你當時給老書記遞小條兒的時候咋不想好了再遞?你這一遞,好嘛,你出名了,把我們全逼到絕路上去了。縣裡研究定了,這第一筆生意你去做。你給我立軍令狀。成了,我替你總結經驗上報;敗了,你承擔全部責任。談完話,給他五千元啟動資金,五個從縣政府機關分流下崗的中老年幹部,由他牽頭,獨立創辦一個『陶裡根邊貿有限公司』,去進行這個試點。當時,所有的人都認為縣裡使的這一招,實在是太高明了。

  萬一事情真成了,是他們與時俱進,大膽支持新生事物,啟用年輕人,推進了改革;假如失敗了呢!責任全在這個姓顧的小子和他的公司頭上,縣裡的損失也就是這五千元現金,但卻又借機把這個給縣裡捅下大婁子的『出頭椽子』給變相地開除了,還讓他帶走了五個下崗分流的老弱病者:那五個下崗分流的幹部哭天抹淚地誰也不願上顧立源那個『邊貿公司』去報到,誰也不願跟這個『傻小子』一起去承擔這責任:拿著五千元的承諾,顧立源足足有好幾晚上沒法入睡。他知道自己一生的前程都維繫在這一著上了。他堅信陶裡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一定能在自由的邊貿中找到巨大的發展空間。他堅信邊境貿易能把這個沉寂了千數百年的邊境窮縣方方面面的經濟潛力激活起來。但第一筆生意到底找誰去做,拿什麼去做,做什麼才能真正有利可雷。

  他不是學經濟的,也從沒做過生意,再說,區區五千元,真是只能哄小孩玩玩的,真要開做,他還得去找資金。可是縣城裡所有銀行的領導那些日子裡忽然間都『出差』了,只要聽說顧立源找他們談貸款的事,都一律地婉拒。包括機關裡的那些同事,平時都很熟,跟你談什麼都可以說是談『邊貿』,對不起,立即推託,下封口令,都不想『沾包』,都怕被顧立源糾纏上了,以後要跟他一起來分擔這個『責任』。當時願意走近顧立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祝磊,另一個就是饒上都。祝磊在大學裡是學經濟的,分回陶裡根以後,在縣實驗中學當教員。因為同是大學畢業後不得志而分回陶裡根來的,他倆平時就有不少的接觸。祝磊研究生畢業時做的畢業論文題目就是《試論我國高緯度地區邊境貿易的現狀和改革前景》,他很清楚邊境兩邊互通有無,最需要的和能提供的都是些什麼東西。第一份跟對岸進行物物交易的方案就是祝磊為顧立源策劃的。而饒上都倒賣倒買所謂的名犬時攢了些錢;

  另外,他在對岸生意界和政府裡也有一幫子熟人。他願意把這些錢和關係,作為『資源』都拿出來供顧立源使用,條件只有一個:將來如果賺了,請還本付息。『如果賠了呢?』顧立源當時這樣問他。『賠了,就算我交您這麼個朋友付的手續費。』饒上都這麼回答。後來租船的錢,買酒和水果的錢,雇船工和搬運工的錢,在對岸疏通關係請客送禮的錢……全都是饒上都掏的。饒上都甚至還答應了顧立源這樣一個極為苛刻的,不僅『不平等』,而且還帶有一定侮辱性的約定:整個過程中,饒上都不得向外透露他參與了這件事。也就是說,花了他的錢,還不許他對人說這錢是他的。饒上都明白顧立源這麼做的原因:饒有前科,政治上有污點。如果一開始就讓人知道此事有饒的參與,而且是資金的主要投入者,那麼,來自各方的阻力和壓力,很可能就會使這件事早早地夭折了。

  「對顧立源提出的這一切,饒上都全應承了。這讓顧立源非常感動,也非常感激。對用不用饒上都的錢,跟不跟饒上都這樣的人打交道,顧立源是猶豫再三的。要把對自己人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第一步跟一個坐過一年半大牢的人『勾搭』在一塊兒,確實是要有一點勇氣和魄力的,且還要有一點大智慧和大決斷力。對於顧立源來說,當時已是別無選擇。幹成這件事是第一位的。他太需要幹成這樣一檔子事了。他哆哆嗦嗦地前瞻後顧地花了饒上都的這一大筆錢。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事情幹成後所形成的轟動效應,居然使萬分激動的陶裡根人都無暇去追問顧立源當時是從誰腰包裡掏出錢來運作這一切的……

  「十年後,人們漸漸冷靜下來,有人開始追問顧立源跟饒上都的這種種關係,也有人跟顧立源打趣道:『你小子當年膽兒夠大的。刑滿釋放分子的錢也敢大把大把地花。』

  「顧立源冷笑笑答道:『我也不願花刑滿釋放分子的錢。我也,願意花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良家婦女的錢:但你們這些正人君子良家婦女當時讓我花你們的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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