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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十四 和順麵館

  和順路六十六號是一家兼做蘇式點心的淮揚麵館。五開間門面,一樓一底,青磚粉牆大紅柱,規整氣派。這裡原先是省內百年老字號恒通麵粉廠大老闆傅有恆三姨太的私宅。這個恒通麵粉和它的老闆傅有恆,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省城很有些名氣。一九四九年這位傅老闆帶著幾位姨太太和姨太太生的孩子,帶著全部的金銀細軟美鈔股票,甩下大老婆和那些不動產,也甩下「饑寒交迫」的員工,跑香港去了。這些不動產後來自然也就充了公,包括這所大宅子,一律歸房管所分配,做了民居。前些年,傅老闆仙逝,他在海外的一個直系親屬,好像還是親侄兒輩之類的人,回省裡來做巨額投資,附帶條件之一,就是要收回這座「大宅」。

  那時候,對這一類事情的處理,中央還沒有出臺具體政策,更無法可依,誰也不敢做主,便逐級上報,捅到了省委統戰部,又由省委統戰部報省委常委集體畫圈,毅然決然地做出了「歸還傅家」的決定。這個決定當時在社會上還引起過一陣不小的議論和「騷動」,說法無非是「胡漢三的還鄉團又回來了」,「現如今,老革命不如新革命,新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等等等等。但事實證明,當時那個省委集體畫下的這個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英明」的。它的英明,不僅在於給省裡爭取到了一筆巨額美元投資,而且對適時適度調整社會上人與人之問的關係、觀念、心態,啟動一個必須的法理體制進程,在某種程度上都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那位「侄兒」也已年屆古稀,在大陸港臺,以及美國等地都有生意,他自己自然是不會入住那樣的老宅的。

  用他老人家的話來說,這樣的老宅陰氣太重,老年人本身陰陽失衡,陽氣虛虧,是不宜住這樣的老房子的。說實話,這老宅幾十年來被一二十戶人家分住,早已破舊得沒個樣子了。老人把「回歸」的老宅給了在大陸的一個親外甥女,又給了她一大筆錢!讓她把老宅重新翻修過,開了這麼個非常有特色的「和順麵館」。這外甥女的丈夫原本是省檢察院的一個助理檢察員,轉業軍人,後來麵館的生意漸做漸大,這位助理檢察官索性辭了職,一心一意相妻開店,看來又成了這麵館的正式「法人」。於是圈子裡的人開玩笑說,老宅忽悠了一圈,終於又回到了「人民」手中。那外甥女婿免不了在省城的公檢法系統中有不少上級同事朋友熟人。

  公務上常有應酬交際。俗話說,在哪花錢不是花?肥水還是別流外人田嘛:於是他們紛紛把這些宴請挪到和順這邊來做。它雖說是「麵館」,需要的時候卻同樣可以做宴席。或者,話這麼說更準確:對外營業,它的確只賣「面」。只有公檢法系統的朋友因公因私,需要了,它才為他們專辦酒席。價錢比外頭的正一級餐館還要便宜一半以上。但菜譜和菜的色香味絕對是照特一級餐館的水平制訂和製作的:還有一個特別讓這些公檢法系統裡的朋友稱道和放心的是,那位外甥女婿在後院精心裝修了三個包間,專為這些公宴使用,完全和大堂隔絕。甚至人車的出入,也設了專門的通道。

  久而久之,這些公務員把私人間的重要會見、晤談,都放到了這兒來舉行:需要時。只須先打個電話,這邊絕對能把後院其他那兩個包間的生意都停了,整個後院都由您獨自享用。因為有這樣的保全條件。市公安局曾借助這兒,設套「密捕」過兩個囂張一時而又好吃狂賭的黑社會頭目:

  這個和順麵館在省城公檢法系統裡如此有名,但邵長水卻也還是頭一回光顧。跟著趙總隊一走進麵館那幽靜雅致的後院,他就被那幾叢青竹和一泓碧波蕩漾的池水「震驚」了,禁不住大聲叫道:「嗨,稀罕。稀罕……實在是稀罕……」

  趙總隊自然是這幾的座上常客了;說「常客」似乎還不夠,應該說是「貴客」才對。從他進門那刻起,店主夫婦倆就趕來親自招呼,陪伺左右。邵長水還聽到那位女店主在院子裡吩咐手下的人:「告訴前臺,別再往後院安排客人了。」

  邵長水忙低聲對趙總隊說:「我倆也就隨便吃一點夜宵,有必要讓人整得那麼隆重嗎?」趙總隊卻滿不在乎地朝邵長水揮了揮手,那意思是說:這你就別操心了,讓他們操辦去。老規矩了。他倆剛在酸枝木的仿明靠背椅上坐下,茶就緊跟著上來了。那是八十元一壺的明前毛峰。茶具也是仿大清禦制的青花釉上彩萬壽無疆套具,緊接著又上了四個冷碟,四個乾果盤,都是趙總隊平日裡愛吃的那種醬豬蹄、扒豬臉、手撕豬肝、大料鹵肥腸和無花果幹、柿餅、油炸龍蝦片等,還有一大盤出產在烏陀格拉草原上的葵花籽兒,粒兒大皮薄油多仁兒香。

  自然也少不了一碟剝得白潤嬌嫩的蒜瓣兒和一碟紫紅鮮亮的油潑辣子。然後,那位前助理檢察官又笑嘻嘻地,仿佛取來什麼寶貝似的,雙手捧著一瓶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廠的簡裝紅星二鍋頭,照直走到趙總隊跟前,小心翼翼地把酒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仿佛在展示一瓶窖藏百年的「路易十八」似的,壓低了嗓門聲明道:「最後兩三瓶了。這可是專門為您趙總隊留著的。」趙總隊卻說:「我操。八年前就聽你說過這話了,你這到底是第幾個『最後兩三瓶』了?你就跟我這麼瞎忽悠吧。」

  那位前助理檢察官忙抱屈地笑道:「您瞧瞧您瞧瞧,您當總隊長的說話都這麼不實事求是,那我們這些人就更沒個活頭了。我連頭帶尾才做了這三四年生意,您咋能在八年前就聽我說過這話呢?實話跟您說吧,這可是真正的最後三瓶了。以後您就是打死我,也給您找不來這樣的二鍋頭了。再想喝,只能給您上茅臺五糧液了。」不怎麼喝酒的邵長水知道,省裡不少老公安都特別愛喝這「簡裝版的二鍋頭」。或者應該這麼說,都特講究這一點。現在,市面上二鍋頭多的是。從七八元十來元一瓶簡裝的,到三百多元一瓶精品特釀的,應有盡有。

  但絕對再找不到這種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出的簡裝版五十六度「紅星二鍋頭」(一定得五十六度。六十度不行,五十度的也不行)。這樣的二鍋頭在產地北京都很難再找得到了。而省城的那些老公安偏偏都以能搞到喝到這樣一瓶二鍋頭為勝事,幸事,並紛紛以此為榮。真不知道這位前助理檢察官是怎麼搞到它們的?居然還能時不時神秘地宣佈一下:「這是最後兩三瓶。」

  吃夜宵,還要喝酒?而且還要喝這樣的烈酒?邵長水犯疑地悄悄打量了一眼趙總隊,只見他已經端著那同樣仿大清禦制的青花釉上彩萬壽無疆小酒盅,在那兒默默地抿了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咽著這幾乎跟烈火一樣在燒灼人嘴唇和喉管的烈酒,好像在品嘗什麼天堂人間的甘露仙泉:好大一會兒,他都不說話,也不吃那些他愛吃的肉菜,只悶著頭拿那烏陀格拉草原上的葵花籽下酒。

  這讓邵長水,也讓前助理檢察官夫婦倆都覺察出,總隊長今晚肯定有心事,似乎是在「借酒澆愁」哩。邵長水不摸深淺,不敢探問,也只管自己悶頭喝茶吃菜:前助理檢察官夫婦倆在一旁不尷不尬地胡亂編了幾句,但見趙五六總也不搭理他倆,便趕緊抽身上外頭忙他們自己的去了。不大一會兒工夫,總隊長便喝得滿面通紅,兩眼放光,熱汗直順著他粗短的脖梗往下流淌:而那瓶一斤裝的烈酒,也只剩了小半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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