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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余大哥」再一次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卻沒頭沒腦地沖著勞爺笑了笑,無奈地敬佩地說了句:「……你啊,果然名不虛傳……」

  那天談到最後,餘大頭也沒向勞爺透露這個「背景」,只是點著一支煙,把他那寬厚高大的上半身往那椅背上一靠,一邊擼著自己那個板兒寸頭,一邊嘬著牙花子,說道:「拉倒吧,您就別死摳我那張底牌了。這麼跟您說,其實我跟您一樣,對我自己今天居然會來找您談這麼檔子事,也感到無比詫異和驚駭,我甚至覺得自己都有點過了今天就不想過明天的蠢勁兒了。但我還是來了。為啥?一句話:我不得不來。我不能不來。我說到這份兒上,聰明人就應該明白了我沒跟您交代的、我不能跟您交代的、您又特別想知道的那張底牌,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對不起,我不是聰明人……」

  「老哥,就別跟我謙虛了。」余達成忙做了個手勢,讓勞爺別急著打斷他的話頭,「這會兒,我雖然沒法跟您亮出那應該向您亮的底牌,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一點,這件事不管幹好幹壞,到最後肯定有人替你擔著這份責任。絕對不會把事情都推到你個人頭上去的。但有兩條,我也要事先跟你說明白,一,我不會跟你立任何書面字據,來保證這一點。二,在整個過程中,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們今天的談話。否則……」

  「否則又咋樣?」

  「否則……否則,你、我,就都不是好同志嘍。」餘大頭半真半假地笑道,把一個特別嚴重的追問,淡淡地打發了。

  「那……對我來說,不還是沒任何保障嗎?」勞爺遲疑了。

  「話,我只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自己考慮吧。我肯定不能給你任何書面的東西。不是我姓餘的不是東西,而是……」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而是……而是……我只能這麼做。」大頭掐滅手中的煙蒂,定定地看著勞爺,話說得非常堅決。在勞爺眼裡,這就是能辦大事的人:當事情牽涉到一些更高層次的利害關係時,他們絕對能割捨當下,著眼未來,出快刀,使猛拳,斷自身和他人的一切後路。勞東林一生都在佩服這樣的人,也渴望自己有可能這樣去辦一兩件大事。他老覺得自己離這樣的人生境界總還差那麼一口氣、一步路,總滯留在憾恨之鄉,而沒能跨越過去…

  「……」勞爺暗自感佩著默默地苦笑了一下,沒馬上對餘大頭的這番話做出回應。余達成也不再說話,等待了一會兒,見勞爺仍不表示態度,慢慢地又去點著一支煙,從容地說道:「那……你就再考慮考慮吧。」然後強調道:「今天我這個談話,不代表任何組織,也不帶任何強迫命令,幹還是不幹,大主意還是你自己拿。」

  「好事不找我。找我,就是這種倒黴事兒……」這時,勞爺小聲地嘟噥了一句。餘大頭立刻笑道:「那你推薦一個,全公安廳上下,還有誰比你更合適的?」

  「幹嗎光公安廳啊,全省那麼些人哩。」勞爺「冤屈」地又嘟噥了一句。「全省?行。你挑。誰?我們還就想找一個比您強的人哩。在哪兒呢?」餘大頭做出一副十分寬容的樣子,大度地笑道,趁勢使了一下「激將法」。而且在這裡還特地用了個「我們」,暗示他此舉絕非「個人行為」。

  勞爺當然敏感到,餘大頭背後是「另有高人」的。他同時意識到這個「高人」很可能就是那個老書記。他做這樣的猜測,有兩個理由:一,如果是別的高層領導,為什麼一定要調動這個余達成出面來做工作?這種事,政治上非常敏感,甚至還可以說有點「犯忌」,絕對出不得半點差錯;因此是只能找自己的「心腹者」去做的。二,勞爺早就聽說,最早發現和提拔頤立源的,就是這個老書記。

  當時的陶裡根還只是一個小破縣,由於地處中蘇邊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那會兒,邊界上摩擦不斷,戰事頻仍,縣城裡的市政建設和經濟發展都停滯不前,說它是個縣城,細論其規模和面貌,還真趕不上內地的一個鄉鎮。一兩條破舊的大街,幾家冷冷清清的商店和不那麼景氣的飯館。江邊上幾十艘同樣破舊的漁船對峙著江對岸那高聳的鋼架嘹望塔和來回穿梭的巡邏炮艇。延續到八十年代中期,情況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而那會兒的顧立源也還只是縣政府辦公室三個副主任中排名最後一位的副主任。

  一個畢業後「很不幸」地被分回家鄉來謀生的大學生。當地縣工商聯機關裡一名普通工作人員的小兒子。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那些事情,可以說,顧代省長的前程並不會比他的父親好到哪兒去。很可能就會像他無數的前輩一樣,窩在這樣一個小破縣城裡終其一生。後來他幸運地遭遇了這樣兩件事。一件是大事,是跟全中國十來億人一起遭遇的,那就是「改革開放」。第二件事似乎是「小事」,但對他個人來說,又是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八十年代中期,隨著「改革春風吹綠邊疆大地」,一位中央主要領導來這裡視察——在此以前,除了軍方三總部的一些高級將領為部署自衛反擊戰役到陶裡根縣城裡來住過一陣,此地還沒有來過更大的領導人。那位中央主要領導,在眾人陪同下興致勃勃地在江邊走了一圈,指著依然冷清和破舊的陶裡根,非常感慨地對陪同視察的省市領導說,南邊我們能在一個漁村的基礎上搞出一個深圳,北邊為什麼就不能把一個小縣城變成另一個深圳?你們的思想能不能再解放一點?步子能不能再邁得大一點?當時主陪的就是那個老書記。他那會兒還在位。他忙答道,當然可以,就是希望中央能給我們一點政策。

  「政策,只要有利於改革開放,當然可以考慮的嘛。你們要什麼政策?啊?」這位以爽快、豪放和激情洋溢著稱的中央主要領導回過頭來問老書記。老書記雖然還是比較瞭解這位中央領導的,但那天還是沒想到會如此潑辣爽快,當即就要跟他探討,中央給些什麼政策,就能加快陶裡根的變革。一個統率全國大局的中央主要領導,這一刻在關心陶裡根的前途,願意給這麼一個小破縣一點政策,以利於它的發展,這可是千載萬載都難逢的機會啊。當然,他也可以說一些官話套話來搪塞,但官話套話是只能應付場面,卻起不了任何實際作用。

  這時候如果只說些官話套話,恐怕不僅起不到實際作用,還會引起這位中央主要領導的極大反感,讓他感到當地官員平庸無能。但到底要一個什麼政策呢?不僅是老書記,就是陪同視察的所有的同志,事先都沒做準備啊。事先沒人說中央領導在視察時要跟他們討論這個問題啊。再說,作為高緯度地區一個工業大省的一把手,老書記和省委領導班子裡的同志正為全省那麼些特大型國有企業憂慮著,操心著。這些大企業曾作為共和國的長子、驕子,為共和國的起步壯大造血輸氧提氣。

  但現在,它們幾乎無一不面臨困境,由此而造成的嚴重的社會問題和經濟困境逼得這些「封疆大吏」,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所以,他們一時間確實還顧不上陶裡根這樣的「小縣城」,還來不及深入細緻地思考適合這個邊境小縣的發展思路和特殊政策。為此,面對中央主要領導的「詢問」、「追索」,老書記語塞。在場所有的大小官員也都不知所措,只知屏息靜氣地等待。現場氣氛陡然有些緊張起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一位一直在最後一排站著的年輕人,趕緊拿起一把太陽傘往前湊到中央領導跟前,一邊說:「總書記,太陽光太毒了,用傘給您擋著點吧。」一邊卻借此機會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中央領導的視線,同時把一張小紙條悄悄塞到了老書記手裡。老書記打開紙條很快掃了一眼,只見小紙條上寫著三個字:「邊貿權」。

  啊。這一點提醒得好啊。建國幾十年,外貿和邊貿權都是嚴格控制在中央手裡的。外貿權和邊貿權,是國家主權的象徵,也是保持和保證國家高度集中統一所必須嚴格掌握的權力。二權高度控制在中央手裡,多年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沒有人會去懷疑和挑戰這個權力和政策。但是,陶裡根地處邊境,如果在邊貿問題上給它以一定的自由度,這不就等於給它的前行增添了一副鷹的翅膀和豹子的腿腳了嗎?啊,這小夥子有頭腦,有魄力。老書記幾乎是懷著感激和無比賞識的心情快速地去打量了一眼這個給他遞紙條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就是顧立源……

  ……陶裡根就是這樣得到了再一次的」解放」。兩個多月後。一艘滿載著陶裡根特產水果的鐵殼船,從對岸雖然地廣土肥人煙稀少、但水果仍然緊缺的兄弟鄰邦處換來了滿滿一船我們這邊緊缺的化肥。哈哈,一船水果居然換來一船化肥!賺啦!!消息傳開,不異於平地一聲「春雷」,成千上萬個商人、菜農、果農、攤主和曾經不是商人不是菜農不是果農更不是攤主的中國人學成了商人菜農果農攤主,紛紛湧向陶裡根。湧向對岸……陶裡根迅速擴大、膨脹。數以十計、百計的建築工程隊開進這個縣城。幾乎一夜之間,存在了數十、數百年的老街老旁消失了。市區以每年一平方公里、兩平方公里、三平方公里……的速度向四周蔓延。「陶裡根神話」和「深圳速度」一樣,在那些年裡深深陶醉了、也滋潤著千千萬萬顆盼望變革、期待淘金的中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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