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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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爺去陶裡根的背景和這幾個月內心變化的情況,固然和案子的發生存在著某種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從這兒著手去破案,就像從北京去天津,卻不走京津塘高速,編要先坐火車到大連,拐回頭來再坐船橫跨渤海灣,直逼天津港似的,整個繞了一個大彎。有必要費那個勁嗎? 這麼幹,的確有點繞。趙五六當然是清楚這一點的。實際上,他也做了兩手安排:另外安排了一部分工作力量直接去偵破「車禍案」和「銀行保險櫃被炸案」,偵破邵長水家失竊案,而讓邵長水去調查「背景」和「內心變化」。作為勞東林的老戰友和老上級,他的確特別想知道這兩個情況:一,東林當時到底為什麼死活要辭職下海去陶裡根?二,他在陶裡根的那幾個月裡,到底遭遇了些啥?他的內心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對於趙五六來說,鬧明白這兩點,跟鬧明白整個事件到底是不是一場謀殺,真凶到底是誰,是一樣重要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更重要。 有人說,勞東林就是為了錢才死活鬧著要辭職脫警服去陶裡根的;有人還說,勞東林這些年熬不住整個社會的動盪和浮躁,在種種浪潮的衝擊下,心態上早就有了大的變化了,到陶裡根後,只不過由於「土壤」、「氣候」等條件齊備,越加變本加厲,變得有一點拿捏不住自個兒了而已。他就像一個每天下午都要經受低燒潮熱折磨,晚上又在淋漓盜汗中輾轉驚詫的病人那樣,在興奮和喘息中昂起,卻又日漸地虛弱,忐忑,最終在歇斯底里中消亡……為此,有人甚至說,他的死,很可能就是失望和絕望後的「自殺」。啥「謀殺」,啥「車禍」,全都是這個老傢伙跟大夥開的最後一個「玩笑」而已。 真是這樣嗎? 趙五六不信。但又不能不信。 他和東林在一起工作幾十年。如果追問一下,自己真的很瞭解這個老戰友嗎?還真不敢這麼說。再仔細回想一下,他發現,自己跟勞東林之間不僅說不上特別深入的瞭解,甚至都說不上有特別密切的來往。這讓趙五六確實吃了一驚。再往深處想想,也是啊,東林這傢伙在單位裡跟誰有過特別密切的來往和接觸?真還沒有;能回憶起來的,還只是一些案子上和工作上的接觸和往來。這種接觸和往來雖然非常頻繁,但都不屬「交心」這一類的。他那矮小的身影,匆匆走進會議室,又匆匆地(總是有點「孤獨」的樣子)奔向案發現場……在討論案子的會議上,有時他能一下子侃侃地談上一兩個小時,激動地沖到反對他的人面前,把唾沫星子直接「噴射」到人臉上。有時,卻從頭至尾,默不作聲,最後只丟下一句:「別扯雞巴蛋吧,你!」轉身走人。多年來,這傢伙的確有些難纏,但卻從來也不會「歇斯底里」,更不會向人「示弱」。後來接受他正式辭職報告的是趙五六,代表組織跟他做最後告別談話的也是趙五六。在那場合下,勞東林雖然表現得有一點「傷感」,但仍然沒顯露 半點的「虛弱」和「歇斯底里」,眼睛裡仍然不時地閃爍著他固有的那種「自信」。 到陶裡根後,一開始他還給趙五六打過幾次電話;回省城來探家時,還上省廳來看望過趙五六。但很快就中斷了往來。兩個多月前,趙五六陪同公安部和鄰近幾個省主管刑事偵查的廳領導,過江去跟俄方內務部的領導商談聯合打黑事宜,路過陶裡根,在市局舉辦的一次歡迎宴會上突然見到了勞東林。那次見面的感覺,就有一點怪,總覺得勞東林在躲著他。那次宴會,本沒有勞東林啥事。市局的邀請名單中原先也沒有池。後來還是趙五六想起了他,要求市局邀他作為省廳一位「退休老同志」和「刑偵方面的老前輩」出席酒會。 在那回酒會上,趙五六已經覺出勞東林這傢伙有些變化。他自始至終一直顯得特別的寡言少語,坐在一個離主桌較遠的位置上,既不主動跟人去敬酒,也不跟人交談,甚至都不找廳裡的幾位老領導、老熟人碰碰杯,說說話。趙五六原想在宴會以後,再找他聊聊,問問近況的,卻沒料到,宴會剛宣佈結束,一轉眼間,他就不見了,完全是「不辭而別」。當晚給他打電話,手機也關了。後來一直到離開陶裡根,趙五六再也沒見上勞東林。當時,趙五六隻以為那幾天裡勞東林可能遇到啥不順心的事了,就沒怎麼太往心裡去。但現在看來,這個判斷顯然是草率了,也膚淺了…… 前一段日子,有人從陶裡根回來,曾經告訴趙五六,說他們在那兒見了勞爺,說「勞爺」近來。思維變得有點不正常,說出話來,經常有些前言不搭後語,經常會發生常識性的邏輯錯誤。趙五六還把這幾位同志狠狠「訓斥」和「挖苦」了一通。在省公安廳、刑偵總隊,人們一向認為,勞爺不僅個性最強,思維也是最清晰、最有條理的一個人。他怎麼可能「前言不搭後語,經常會發生常識性的邏輯錯誤」?但是,現在看來,對這個「最清晰和最條理」的界定,的確要存疑了。 勞爺一方面說,通過這幾個月的調查「已經初步認定某某某收受了某某某的巨額賄賂」,但接下來卻又說「某某某是個好同志」,「某某某在陶裡根的開發中確實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到底想告訴人們什麼?他到底得出了什麼結論?在那個光盤裡,如果他僅僅看到勞爺在那兒赴宴、打高爾夫、搓麻將、洗桑拿、接受異性按摩……那還真如他在袁廳長面前所做的辯解那樣,這並不能說明什麼。但問題在於,除此以外。趙五六還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一種「東西」——尤其是在最後幾個場面裡,他從勞東林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癡迷」和「放浪」。這的確讓他感到「驚駭」和「戰慄」。(趙五六讓技偵科的同志認真鑒定了這個光盤。結論是,它確實是現場攝錄的,沒有經過電腦製作偽造。) 看來,幾個月的陶裡根經歷,的確讓勞東林的內心發生了某種變化。他的為人、習性、脾氣……都發生了某種變化。這一些,跟他最後出事,都有關係?趙五六想整明白這一點。他想在破案的同時,搞清楚自己這個老戰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在陶裡根到底遭遇了什麼、發生了什麼變化…… 於是,秘密走訪那份名單裡列出的十多人,自然就成了解決這「當務之急」的首選措施。這件事就交到了邵長水頭上。讓邵長水去做這件事,是因為比起總隊裡的其他同志,他對勞爺沒有太多的「先人為主」的東西,在調查中也不會加入太多個人主觀意願的東西,加上他性格中的沉穩實誠和機敏,趙五六認為他是幹這檔子事的最合適的人選。 原以為,這是一個比較容易完成的任務。把名單上的十來個人走訪一下,就可以把情況搞清楚了,接著還可以讓邵長水投入到偵破「車禍」和「銀行保險櫃被炸」等案子的工作中,兩頭都不會耽誤。但沒想事情並沒有預想的這麼簡單。首先是邵長水對這個任務理解得不那麼深刻,接受得有點被動。這倒沒成為什麼大的妨礙。因為邵長水畢竟是個組織性和紀律性都比較強的同志,認識雖有不一致,但行動中,還是堅決執行,照辦不誤的。問題反而出在名單中的那十多個人身上。這些人完全不像勞爺在「密件」中寫的那樣,是能積極配合的。他們承認自己跟勞爺相識相知相交已久,承認自己是勞爺的親密朋友。 他們都欽佩勞爺的為人,不否認在自己生活的某一階段得到過勞爺巨大的幫助和啟迪,對勞爺的死都感到震驚和悲憤,感慨悲壯之情無不溢於言表。但是……只要一提到勞爺在陶裡根的「秘密調查」,再提到「勞爺的死因」,提到「那起車禍」,他們又恍惚了,畏縮了,遲疑了,或慌張,或沉默,或無奈,或推託,或王顧左右而言他,或金蟬脫殼而抽身。無論男女,到了這關鍵時刻,忽然間都變得不是他們原來的那個自己了,場面上無一例外地都會出現短暫的尷尬氣氛;然後,他們無一例外地毫不遲疑地都會說:「不知道。啥秘密調查?不知道。勞爺都辭職了,還調查誰?就算他調查誰,也不會跟我們說呀。要跟我們說了,那還算啥『秘密調查』?」 如果他們根本就跟勞爺的調查不沾邊,勞爺在名單裡為什麼要特特兒地提到他們?為什麼還要懇請組織今後對這些人加以特別的保護? 勞東林這小子真的是變得玩世不恭了,臨死前在給組織上開一個「最後的玩笑」? 趙五六不信。 邵長水也不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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