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三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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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便陸陸續續從這兒搬走了,木頭房子也陸陸續續地拆掉了,改建成磚混結構或鋼筋水泥的小樓。只是當年一位老省長下過這樣一道命令,你們怎麼拆怎麼改我都沒意見,就是這些白楊樹,一棵也不准給我動了。正由於這道當初看似不起眼的命令,才讓大列巴巷保住了這一片沖天而起、蔚然成陰的白楊林…… 李敏分家住的這幢木頭房子,是僅存的兩三幢木頭房子中的一幢。當年他父親還只是市公安局的一個小股長,按說是沒有資格跟那些部長和廳長們一起來住這些獨門獨院的俄式木頭房子的。這事,又多虧了那位老省長。老省長生怕當時進駐這條巷子的官員們,仗著自己有那麼點「背景」和「權力」,一不留神,硬是把這些白楊樹砍了,就明令市公安局派人進駐此地「護林」,並點著名地要讓李敏分的父親來幹這檔子事。李敏分的父親早年在老省長當「首長」的那個部隊裡當過保衛幹事。這一「護」,就是幾十年,直至當上省公安廳廳長。李敏分的父親無論在哪個崗位上,分管哪個口子的工作,在反對砍樹這一點上,態度總是非常堅決,旗幟也非常鮮明。父親臨終時,告訴李敏分,你跟你的母親和弟妹們,現在可以撤離這巷子了。 現在國家頒佈了森林法,大樹老樹也都被列入市府省府保護人居環境的「愛民措施」中了。再說,這些樹最老的也有七八十年歷史了,也到了該間伐更新的時候了,用不著我們再這麼為它們操心了,也該讓你母親去享受享受現代化的住宅生活了。辦完父親喪事,李敏分就讓母親和弟妹遷往省裡早就分給他們家的那套七室三廳、外加三個大陽臺的單元房。但他和他妻子卻沒走,留在了這「木刻楞」房子裡。花了相當一筆錢,在他那位同樣精明能幹的妻子的親自主持下,把「木刻楞」徹底改裝了一下。 雖然從外觀上說,忠實地保持了原貌,但內部可說是整個地都大換血了。撤去所有朽爛了的木料,加固了所有的樑柱檀條,裝上了所有該裝的鋁合金門窗和美國湯豪斯中央空調,在所有室內地面上鋪上了德國原裝進口的實木地板,等等等等。至於添置最現代化的衛浴設施和最時尚的燈具,最精巧的五金器具,那更無須贅言。院子裡那些蔥蘭和金針花就是那會兒種上的。當時還移栽了兩棵碗口粗的日本櫻花,一棵稍細一點的百年紫藤。但不知為什麼,這兩年也不見它們開花了。 現在來看,院子的確顯得有些「陳舊」了,甚至還有一點「敗落」感。還不到十年工夫,怎麼會這樣?有人給李敏分算了一卦,說他李敏分二十六歲擔任廳辦公室主任一職。(當時,在全省公安系統,乃至全省各行業統算起來,都要算是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但從父親死後第三年,他開始走「背」字,一直沒再得到提拔。 再後來,他身體突然垮了下來,總是莫名其妙地生些莫名其妙的病。(有的人甚至還在傳,說他得過一陣子憂鬱症,至今還在靠吃藥維持著。)在此期間,妻子停薪留職下海搞公司去了,掙了不少的錢,但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常回這院子裡來。然後他就宣告「病休」,經常只有他自己一人很寂寞地待在這院子裡,陪伴這木頭房子,孤獨地在白楊樹下躑躅……算卦人說,這院落這些年來的變化和目前的狀態,跟他整個人的命運走向和精神狀態是「相映相襯」、「相輔相成」的,真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天人合一。院子的「敗象」,印證著命運對他的背棄。李 敏分說,你有辦法替我破災免禍嗎?算卦人說當然有啊,就看你心誠不誠了。李敏分說,怎麼才能表示我心誠?算卦人說,你是當過辦公室主任的人,就拿一萬塊錢吧,我准保替你禳災。李敏分一聽就笑了,說道,去你媽的,老天爺也愛財呢?其實,真正瞭解李敏分情況的人對這些說法也都嗤之以鼻。是的,這些年,敏分的狀況不是太好,他父親留下的這幢木頭房子和這個院子顯見得有些陳舊和「敗落」,這都是事實。但那些人並不知道,這跟他政治上走「背」字兒壓根就挨不上邊兒。 因為真正知道內情的人都清楚,他在政治上壓根就沒走過啥「背」字兒。當時省廳領導經過考察,研究確定,並報請省委組織部批准,要把他從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進一步提起來使用——好像是要調到廳政治部去當副主任。但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他病了。莫名其妙地病了。很不爭氣地病了。甚至可以說,讓人很掃興地病了。但確確實實是「病」了。事情就這麼寸,他的升遷在節骨眼兒上就這樣被擱置下了。從省廳和省委領導的角度來說,完全沒有因為「老廳長」走了,要冷落他兒子的意思。至於院子的「敗落」和房子的「陳舊」,那就更扯淡了。朋友們一致認為,敏分這些年活得漸趨成熟,超脫。 他跟許多同齡人不一樣,已不那麼看重那些身外之物和身外之事,比如,職稱啊警銜啊,名車啊豪宅啊,或者再走走門子,爭取一個政協委員人大代表頭銜,再不濟也搞個青聯委員當當啊……等等等等。他覺得,這些都很無趣。對於一個老廳長的兒子,二十多歲時就主管過省公安廳辦公室的人,也可謂「曾經滄海」。有人雖然「曾經滄海」,現如今卻依然當空舞長袖。 有人卻是「滄海月明珠有淚」,「心輕萬事如鴻毛」。李敏分的超脫到底屬哪一種超脫,是前者,還是後者?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是超凡脫俗式的超脫,還是舍小取大式的超脫?朋友們說不清。他們說,我們要說得清,那我們不也成了「李敏分」了?你以為誰都能成為「李敏分」的?嗤!(你瞧他們多「崇拜」他。)但有一件事朋友們是說得清的,眼下的李敏分,活得絕不孤獨,絕不寂寞。院子的「敗落」和房子的「陳舊」,只說明他的為人做事有了另一種追求而已。 而已而已。 難道真是這樣?讓我們「且看下回分解」。 ……屋子裡有些幽暗,書籍雜物也堆放得到處都是,但倒也並不顯得特別零亂。那個一向以來被當作客廳使用的大房間裡,安裝有一個俄式圓筒狀鑄鐵大壁爐,還有幾個高大的實木書櫃。櫃子裡和櫃子頂上,以至櫃子面前的那片地板上,全陳放著當年他玩剩的那些古瓷器、古玉器和古佛像,還有一些出自老坑的名貴青田石,呵氣便凝珠的古硯和成殘斷狀的矽木化石。這些玩物他撂下已有些年頭了。現在他鐘意的角落在靠南邊的那個窗戶底下。那裡安放著一個單人沙發,一個所有線條都成弧形的小沙發,一個非常柔軟結實的小沙發,一個用黑褐色磨砂牛皮做成的小沙發。一盞造型非常現代、線條非常簡潔明快的黑杆兒落地燈。 一個寬平低矮厚重的腳凳。沙發周邊立著幾個高低不一的硬實木雕花書箱,最高的那個也超不過一身高。這是他讀書的地方。也是這兩年像曹楠那樣的小丫頭上這兒來看望「李主任」,聽他「談古論今」的地方。每一回這樣的小丫頭來,他都會在這小沙發跟前,替她們單放一把小籐椅。在那樣一把小籐椅裡,她們陪他度過許多有雨和沒雨的傍晚。 他給她們講過許多她們聽得懂和聽不太懂的話。而她們往往看重的反倒是那許多聽不太懂的話。這些個二十二三歲、二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覺得,現如今,只要她們願意,什麼東西都能「獲取」得到,就是不太容易找見這種既「聽不太懂」,但又能讓自己隱隱為之激動的東西。這也是她們經常願意上這兒來的重要原因之一吧。況且他還有這麼一個「公安廳老廳長的兒子」和「廳辦公室前主任」的頭銜哩。有了這樣一個頭銜,他是能為她們辦不少事情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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