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三〇


  這時,邵長水也會十分感動地摟住慧芬,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她那略顯得有一點幹黃的頭髮,一邊閉上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深深地被慧芬如此看重和珍惜這個家的情感所打動。是的,眼前這一切,來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在這一點上,他和慧芬有同樣的感覺。他同樣看重和珍惜眼前這一切,甚至應該說是非常非常的看重,也非常非常的珍惜……

  後來當機關裡有人在背後議論勞爺這檔子事的時候,他便會故意躲著,既不去參與,也不去旁聽。又過了些日子,以至在機關裡也沒什麼人議論了。勞爺這檔子事似乎就這樣離他、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他也確確實實地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雖然在偶爾一個陰雨天的下午,呆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窗戶前,心裡仍然會隱隱約約地產生出一些躁動,會再一次看到那雙手,那雙無比靈巧和蒼白的手,擱在那個藤條編制的小圓桌邊上,微微地戰慄著;也會再一次聽到急診室那喘息中一下下帶血的氣泡的嘶嘶聲;手上也會再一次感受到勞爺在一筆一畫地寫那「謀殺」二字時的勁道……心裡也仍然會突然地湧出一股莫名的愧疚(?)和遺憾(?),大腦的空白,無法面對「陶裡根」這三個字的衝擊……(是的,從那以後,凡是看到報紙上登載有關陶裡根的消息,他都會立刻去抓過來閱讀。有一段時間,他又特別不能看到「陶裡根」這三個字,只要眼前一出現這三個字,他就會煩躁不已,好像有人跟他故意過不去,要揭他的傷疤似的。)

  一直到那一天——那是他從陶裡根返回省城的第三個星期的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也許是星期六。但應該是星期五,因為邵長水記得那天並非是個公休日。總而言之,他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個週末),他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非常意外,又非常重要的電話。那時,「命案必破」大會戰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頭一天,焦副廳長奉命帶人去哈爾濱參加公安部召開的「命案必破」階段性現場經驗介紹會。總隊的幾位主要領導也跟著去了哈爾濱。頭頭們上外省去了,指揮部的工作免不了會稍稍鬆快一些。那天看巧又趕上週末,慧芬和兩個孩子都在家。(這裡對邵長水和慧芬居然生了兩個孩子要做些必要的解釋。按規定,他也只能生一個孩子。但頭胎生了個閨女。家裡的老人卻一定要慧芬為邵家生一個男性接班人。邵長水自己當然也想要一個兒子。

  他就讓慧芬一直在林場場部當她的會計,好些年都沒把她調到縣城。不是邵長水沒那個能耐把妻子調到自己身邊,而是故意不調。假如不在林場,她指定不能生第二胎。從中央制訂的政策來說,即便在林場,她也不能生第二胎。但山溝溝裡的事情畢竟要好辦得多。走走路子,還是可以搞到第二胎指標的。當時咬著牙不把慧芬往縣城調動,就是為了實現家裡老人們這樣一個宿願。第二胎果不其然生了個帶把兒的。當然也罰了些錢。

  交了罰款後,邵家還是高高興興地為這第四代「男性接班人」的降臨,辦了十來桌酒,「放肆」地慶祝了一番。)那天,邵長水給自己也放了一回「假」,回家去瞧了瞧。有十來天沒回過家了吧?總得洗個澡,換換內衣什麼的。還去理了個發。午飯時,美美地喝了二兩小酒,啃了一大盤慧芬特地給燉的手扒羊肉,原本打算再睡它一下午,足足地補它一覺,等晚飯後再回指揮部也不遲。沒料想只睡到三點十分左右,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就又蹦又跳地叫喚起來。

  電話是趙總隊打來的,讓他火速趕到李敏分家去見他。

  趙總隊不是跟焦副廳長去了哈爾濱嗎?再說,有工作要談,為什麼不去總隊辦公室,幹嗎又把人支到那個李敏分家?「又是那檔子事?」他渾身一激靈,頭皮立刻就有一點麻酥酥起來,即刻間他直覺到,指不定又扯上那檔跟「勞爺」有關的事了。這段時間以來,他雖然沒再正經過問過這檔子事,但隱隱約約還是聽說了有關部門的有關人員並沒有放棄這個案子,而且一直在努力查著這件事。他甚至還聽說中紀委都派了暗訪組來工作了一段時間。中紀委這個暗訪組當然不是專為「勞爺」而來的,但據說他們也調閱過跟「勞爺之死」相關的一些案卷……

  這是自己第幾次走進這大列巴巷,來到這位李前主任的家了?第二次?第三次?一個三十六七的人,怎麼就這麼不記事了呢?邵長水最近常常感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從前了。有一回跟著趙總隊出現場,坐在豐田越野的後座上,沒顛出多遠,全車的人都精氣神十足地在議論案子的時候,自己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實在是丟人現眼。這在從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在縣局當副局長那會兒,即便全車的人都顛迷糊了,他都不會有半點睡意。下車進山,他撒開腳丫子,一氣再走幾十裡山路,也是常事。現在還走得了嗎?真得存疑了。

  ……坐落在白楊深處的這個院子,因青磚砌的甬道破損而顯得凹凸不平,因管理粗疏而顯得格外陳舊,又因為大樹的多層遮蔽而顯得格外幽暗和潮濕。栽種在甬道兩旁的蔥蘭和金針花,遠沒到開花時節,否則,它們是會替這個院子略添幾許亮色的。那幢帶前後護廊的俄式「木刻楞」房子就坐落在院子的縱深處。幾十年前,城裡還保存有不少這樣的木頭房子,它們是這個邊疆大市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也是一道為中國其他省會城市(除了哈爾濱)所不可能具備的「特色菜」。它的形成,原因很複雜。

  據說最早的一批木頭房子是十九世紀末,由幾位來中國淘金的俄國富商和築路工程師掏錢建的。到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批受「十月革命」衝擊逃亡來的「沙俄貴族」及其後裔湧到這兒聚居,又建了一批這樣的院子和房子。那是它的鼎盛期。到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後期,這一帶已經不儘然是俄僑居住的地方了,成了這座城市一個非常奇特、又讓人非常頭疼的「區域」。你要學鋼琴,學美聲發音法,請上這兒來;要學油畫、芭蕾,也請上這兒來。但如果你想賭錢嫖妓呢?也請上這兒來。如果你豁出命,想找條「捷徑」上境外搜購槍支毒品,或者想跟哪圪瘩山窩窩裡的土匪頭子拉點兒關係,辦點兒非辦不可的「私事兒」、「黑事兒」,道上的人也都會把你往這圪瘩引。這兒解放早,一九四七年年底一九四八年初就成立了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為了維護社會治安,據說,曾在這一帶,蔫不唧地做了小半年的秘密偵查工作,等把證據都收集齊了,然後突然調集全市公安幹警,還動用兩個連的正規軍,把守住所有出入道口,用現如今的公安術語叫「關門落鎖」,一晚上突襲,從這兒逮走了三卡車「黑幫頭頭」……

  後來的歲月,這兒陸陸續續住進一些省市機關的部門領導。他們當然也是看上了這一大片的白楊林和那些別有韻致的「木刻楞房子」。但卻不知,這些木頭房子真住起來,並不舒服——這個「不舒服」當然是跟後來逐漸發展起來的那些設備齊全、裝修講究的現代化的大套公寓房和小別墅相比而言的。它畢竟要泛潮,要長白蟻,會養蟑螂,翹裂的地板也一定會嘎吱嘎吱亂響。電線已然老舊,經常短路,總在毀壞電器。屋裡又缺少比較先進的衛浴設備,僅有的那種老式桑拿房,洗浴時還得用樺樹枝條使勁地拍打赤裸的身體,這些都讓從老區來的老同志很不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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