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二一


  「說是自殺。」

  「自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判死刑這麼長時間,他都沒自殺,現在決定暫緩執行他的死刑判決了,有可能活下來了,反而去自殺了。從邏輯上、常理上說得過去嗎?」邵長水分析道。

  這時,從李敏分家的院門裡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好像是有人在院子裡走動。小丫頭便慌慌地走了,邁著細碎的步子,嚴嚴地裹著那塊羊毛大披巾,雙手抱在胸前,佝僂起略顯飽滿的肩膀頭,很快消失在陰暗潮濕的林間深處。

  看著小丫頭的背影遠去,邵長水的心再一次被攪亂。如果換一個這樣年紀的小丫頭,來找他說這麼一番話,他絕對會付之一笑,不加以理睬。但這話從曹楠這麼個丫頭嘴裡說出來,他卻感到異常沉重。就因為她可能跟省廳裡的某些人「關係不一般」,可他並不具體瞭解他們這關係到底是怎麼的「不一般」。接觸了幾回,他只具體地感覺到小丫頭為人比較穩重,內向,頭腦清楚,不乏主見,也就如此而已,居然來「警告」他,在彙報時,對堂堂省公安廳辦公室的前主任要「有所保留」。

  她知道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嗎?但她是怎麼知道我今天要向李敏分彙報的?怎麼知道我今天一大早會從陶裡根趕回來?我和李敏分之間的這點事,連廳裡的許多領導都不知情,她怎麼掌握得那麼清楚?居然還來「警告」我?!這小丫頭是什麼人?難道說,這位李前主任也捲進了事件裡?如果他捲進了,一個跟公安廳沒有任何直接工作關係的小丫頭又怎麼能知曉?事情好像有點亂了套似的。

  邵長水又默默地朝白楊深處打量了一眼。這時,天光漸漸轉明,曹楠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但剛才在打量小丫頭時,邵長水卻發現,幾天不見,小丫頭居然明顯消瘦了。而在邵長水疑慮重重地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瞠瞠地打量著邵長水。在她清澈的眼神中,淡淡地浮漾著一綹憂慮,一絲不安。但這點憂慮和不安在她目光中表現出來,居然像清晨湖面上飄動的那一層淺灰色的霧紗一樣,委婉、纏綿和坦然。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難以捉摸。有的淺薄得要命,除了金錢和自己,除了電腦遊戲中那些個精彩的虛幻世界和另一些同樣淺薄得要命的歌星影星,他們啥也不知道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不想關心。有的,卻又清醒得要命,反叛得厲害,絕對不承認「現實的就是合理的」這個流行了很久的「准公理」,以誰也無法探知的心態,「張狂」地,卻又極其生動地做著接管這世界的準備。他很難把曹楠完全歸到這兩類中的哪一類中去。但直覺告訴他,小丫頭今天的行動是經過認真斟酌的。她沒亂來。亂套的肯定不是她,也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當時他只問了一句:「一會兒,如果我要找你,怎麼個找法。」小丫頭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有您的手機號。我跟您聯絡吧。」

  天呐,她,一個區圖書館的管理員,居然會有他的手機號。她到底是什麼人呐。

  後來,邵長水在彙報過程中,特別注意到,李敏分一字沒提那個副市長已經「突然死去」的事。

  是他不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故意不想告訴他?

  以李敏分在上層擁有那麼多重要的內部關係來看,他不知道這消息的可能性極小。看來是不想告訴他了。這也沒什麼,在公安系統內,一向以來都有這麼個好傳統,不該你知道的事,同志們之間不會隨便亂傳亂說的,也不會去瞎打聽。

  但是,即便是個傻蛋,也會從接連發生的這三件事之間(最高人民法院下達暫緩執行死刑命令、勞東林因「車禍」暴死和「副市長」突然「自殺」),感覺出一點什麼來。李敏分有意向他隱瞞「副市長自殺」這個消息,是不是為了不讓他感覺出這裡必然存在的某種聯繫?不希望他由此做出某種推斷?難道……難道,這個李敏分跟勞爺之死、副市長之死真有什麼掰扯不開的牽連?

  另外,曹楠要是沒有掌握一點李敏分的什麼「情況」,她絕對不會老清黑早地上李家門口來堵他,更不會讓他在彙報時一定要對李敏分「有所保留」。

  那麼,曹楠到底又掌握了李敏分的一些什麼「情況」呢?

  她,一個區圖書館的管理員,怎麼會搞到李敏分的情況?為什麼要去搞李敏分的情況?等等等等。真可以說是越想越複雜,越捉摸越糊塗。

  也許,一切都是這小丫頭「編造」出來的。她原先就患有精神狂想症?

  後來的時間裡,他忐忑……他焦急地等待著曹楠的電話。但一個上午過去了,曹楠卻一直沒來電話。邵長水托人從側面去區圖書館瞭解了一下,證實小丫頭精神正常,頭腦清醒。這反而讓他更「迷糊」了。快到中午時分,還不見來電話,他真有點急了。一直到要開飯了,辦公室的人都去了食堂,仍不見有電話來。他主動往區圖書館那兒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想了想,乾脆去瞧瞧吧。區圖書館裡已經沒人了。大門二門都鎖上了,整個院裡都空空蕩蕩的。他掏出手機來查看,顯示屏上也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息」的顯示。奇怪啊!她天不亮,跟救火似的趕到李敏分家門口來堵他,這會兒怎麼又完全不見動靜了呢?到底在搞啥名堂?!他在緊閉著的圖書館大鐵門前默默地發了會兒呆,決定先去把午飯吃了再說。

  刑偵總隊在省廳大院左翼副樓的頂層。整占了一個樓層。他按往常的慣例,沒坐電梯,是走著往下去的。剛走下一層去,透過通平臺的玻璃大門,隨便地向下掃了那麼一眼,卻讓他吃了一大驚。他看到,曹楠那小丫頭正跟李敏分肩挨著肩地,走出他們省廳的食堂,走過大院的中心花圃,正向大院的後門外走去。兩人神情親和,好像在小聲地說著什麼悄悄話。他立即倒吸了口涼氣。難道說,今天老清黑早,在李家小院門前白楊林裡發生的事,只是李敏分借助曹楠小丫頭,故意導演來考驗他的一場「戲劇小品」而已?難道說,省城的人際關係,也會像某些名利場上顯示的那樣,充滿著「險惡」和「陰謀」?他不敢相信,當時在白楊深處,曹楠臉上顯示出的那種憂慮和焦急,蒼白和抑鬱,全是「演」出來的。

  他更不相信中國當代會有這樣演技高超的演員,能在自己的眼神中「扮演」出那樣一種神情,要知道那是一種發自靈魂底部的戰慄和憂慮啊。一向聲稱自己身上沒有一點藝術細胞,也從沒有演藝經歷的邵長水卻堅信,這樣一種戰慄和憂慮是絕對偽裝不出來的,也是表演不了的。況且曹楠壓根兒就不是個演員。她年輕,也許會幼稚,但絕不虛飾。但是……但是,又怎麼來解釋眼前這個景象呢?

  人類啊,難道你只能在自私和虛偽中奔突賁張嗎?

  他呆立在那兒,目送著這兩人出了大院。隨後,李敏分上了一輛等候在大院後門口的紅旗車。曹楠等那車開走後,一邊向不遠處的區圖書館走去,一邊掏出手機,不知在給誰撥號。幾秒鐘後,邵長水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慌忙掏出手機來看,正是曹楠打來的。

  「說話方便嗎?」曹楠問。

  「……」邵長水愕愣了一下。一時間,他居然有些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了。

  「喂,是您嗎,邵助理?怎麼不說話?」曹楠問。

  「啊……是我。你說,咋的了?」邵長水忙回答,竟然有一點語無倫次了。

  「什麼『咋的了』?不是說好,咱們約時間要見一面的嗎?」曹楠反而顯得很有理,也很有「成竹」似的。

  「啊……對。見面。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哩。你說,啥時間見,在哪兒見,聽你的。」

  放下電話後,他卻呆坐了好一陣。

  真去見她,還是就此回避不見?

  如果按邵長水過去的脾性和習慣,他指定是要回避了,不會再去見她。凡是領導沒指派的事,在他,一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又是這麼一個小丫頭,你去跟她再蘑菇個啥嘛?但今天,邵長水卻有點「反常」了。他想去見她。而且非常想去見她。為了勞爺?為了那一天一夜的陶裡根之行?為了接二連三發生的大事小事迷事渾事?為了心頭凝結的所有的謎團?一切都說不好。反正他想去見見這個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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