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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四 一場春雨,是綿綿細雨

  離開醫院後,邵長水馬上回到那個小賓館,匆匆辦了退房手續,本想馬上離開這個邊境小城,當晚就趕回省城去。但是,車出了城,飛一般地跑了十來公里,卻怎麼也沒法再往前走了。他渾身脹熱,呼吸短促,手腳酸軟,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看不清路況,也注意不到那些呼嘯而過的大貨車的狀況。在通過一段破碎的路面時,他幾乎沒加任何處理,整個車被一個大坑顛飛了起來,腦袋猛地撞到車頂上,胸部也被方向盤重重地那麼磕擠了一下。眼看失控後的車子斜刺著直向路邊的水泥護欄沖去,他這時突然清醒過來,驚慌中,本能地去點了兩腳刹車,又往回打了半把方向。車幾乎擦著那水泥護欄,又往前滑行了那麼幾十米,才慢慢停住了。

  腦袋嗡嗡地脹疼,胸口也隱隱悶疼。不知何時,車外淅淅瀝瀝下開了小雨。聽著小雨均勻地打在擋風玻璃和車頂上的窸窣聲,過了好大一會兒,渾身一直緊繃著的他,才慢慢有所鬆弛下來。借著大燈的強光,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路的左前方不遠處有個出口,出口外連著一條並不太寬的砂石路。

  黑暗中看不清這條砂石路到底通向何處,但砂石路兩旁各栽種著一排高大的楊樹,在黑夜裡,這些擁有粗大樹身和巨大樹冠的老樹,把這條路掩蔽得很嚴密。他這時正需要一個比較清靜而又確保自己不受干擾的地方,停了車,讓自己認認真真地把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好好評估一下。於是松了手刹,掛上一檔,慢慢把車踅進那砂石路口,又往裡走了二三十米,這才完全停了車,滅了燈,熄了火,鬆開安全帶扣,長吐出一口氣,往座椅上一靠,忍著頭部的脹疼,對自己面臨的局勢,細細檢點起來。

  首先他確定,自己在事發後,立即慌急慌忙地離開這小城,是非常不明智的。假如,勞爺確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被「謀殺」的,那麼「兇手」一定早就盯上了勞爺,因此一定也掌握了他邵長水的動態。甚至還可以做這樣的推斷,「兇手」決定今天對勞爺下手,很可能跟他倆今天的這個見面不無關係。(跟最高人民法院的那個最新決定也有某種內在的關係?)「兇手」,或「兇手」背後的人,不希望勞爺把他近幾個月來調查瞭解所得,交到邵長水手裡,所以搶在他倆細談前,下此「毒手」

  「滅口」。如果這個判斷成立,事發後不久,他突然「失蹤」,離開了這個小城,只能被這幫人認為,他已經從勞爺嘴裡得到了什麼情況,他們就會或明或暗地追蹤過來,要糾纏他,控制他,甚至在必要時,也未嘗不會對他下什麼「毒手」,以圖「滅口」。為此,現在他必須以一個平常人的平常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以便能讓他們錯以為,他從勞爺那兒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假如不是謀殺呢?那自己更沒必要這樣「匆匆逃離」此地了。他更有那樣的義務,留下來幫著把勞爺的後事料理好。

  總之,不管是謀殺,還是不是謀殺,保持平靜,暫時留下,是惟一恰當的做法。留下,看一看,也許還能看出一些名堂來呢?

  慌個啥嘛!

  想到這裡,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穩住自己的情緒,掏出手機,給小賓館前臺打了個電話,說明自己就是剛才退房的客人,並亮明瞭自己省公安廳刑警的身份,是來此地辦案的;並問,在我退房這段時間裡,有人來打聽過我嗎?聽到前臺服務員回答說沒有,他稍稍松了口氣,立即又關照道,因為工作需要,他得馬上回來,還要住原來的那個房間,並請他們在電腦裡刪去剛才退房的記錄。

  趕回那個小賓館,他怕已經有人在監視這地方了,便沒像先前似的,大大方方地從正前方進入小賓館大門口的停車位,而是繞到後門,把車停到後院一個背靜的角落裡。他也沒直接到前臺去取房門鑰匙,也沒坐電梯上樓,而是走安全通道,爬樓上了自己住的那一層;到房間門口,才打電話讓前臺服務員把房門鑰匙送到他手上。接過鑰匙前,他掏出帶有金屬警徽牌牌兒的刑警證,讓那個前臺服務員看過,然後把他請到自己的房間裡,告訴他,不管有誰來打聽,都不能跟他們說,他剛才退過房。「這是破案的需要。千萬別跟我二五眼了。啊?」他再次強調了一遍。那服務員忙點點頭,問:「假如有人來找你,讓見不讓見?」他說:「除了別透露我退過房,別的,該幹嗎還幹嗎。真有人來找我,你們得問明白來人的姓名和單位,先往我房間裡打個電話通報一下。」

  送走服務員,他鎖上房門,拉上窗簾,關掉大燈,只開一盞檯燈,戴上手套,既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從手包裡掏出勞爺塞進去的兩件東西。一件是一個袖珍的小記事本兒,另一件是一把形狀頗有點怪異的鑰匙。這兩件東西上,現在都沾著勞爺的血。袖珍的小記事本做得十分精緻,仿羊皮的封面上,烙著凹凸不平的幾個俄文字母「HEPKA」,頁邊都鍍著金粉。扉頁上還印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後來邵長水打聽到,這種魚是出產於俄國中部著名的勒拿河裡的紅鱒魚,而「HEPKA」這幾個字在俄文裡,也就是「紅鱒魚」的意思。)打開記事本,大部分的頁面都是空白的。只有一頭一尾,各有幾頁是寫了字的。頭上的幾頁,寫的全是英文字母。

  邵長水懂一點英語,根據他掌握的那一點英語單詞和英語拼寫知識,他斷定,這些英文字母完全是無序羅列在一起的。或者可以說是借用英文字母,勞爺自創設計的一種「密碼語言」(?)。記事本的最後幾頁上,倒是讓人看得挺明白,那裡抄寫了一份五筆字型的字根表。看來,下海後,勞爺為了讓自己適應新崗位的需要,學習在電腦上使用五筆輸入法進行文字錄入。五筆輸入法,有它的優點,但它的難度恰恰就在初學時,必須熟記大量的字根符號。許多年輕人都怕學這「五筆」。相對於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就更不是件簡單的事了。看來,他學得也不輕鬆,把這些字根認真抄在記事本上,隨身帶著,以備隨時查用,方便記憶。「唉,這個趕時髦的老頭……」邵長水輕輕地感歎道。而那把鑰匙,方頭,扁平,窄長,缺口部分全是一些大小不等的正方形。

  它指定不是常見的老式門上那種撞鎖的鑰匙,也不會是時興的防盜門上的那種多棱形的鑰匙。它會不會是勞爺自己在這小城裡居住的那個單元房的門鑰匙呢?他是個敏感多疑,而戒備心又挺重的人,他有可能把自己房門上的鎖換成某種新式的鎖。但邵長水又想,假如是他房門上的鑰匙,那應該是一把經常使用的鑰匙,按常規,它應該和別的那些經常使用的鑰匙串在一起,應該是一大串。「車禍」是突發的。他不可能事先就想好了要出事,事先就把這把鑰匙從鑰匙串上取下來,準備著交給邵長水。當時勞爺從手包裡取出這把鑰匙時,既沒有那個可能,也確實不是從鑰匙串上取下它的。這一點邵長水記得非常清楚,勞爺是一下就掏出它來的。

  也就是說,它在勞爺的手包裡,一直是單獨存放著的。或者說,由於它的特殊性,在車禍之前,勞爺就把它單獨取下來,放在手包裡了。那麼它的特殊性在哪裡呢?它有可能是一把開啟什麼鎖的鑰匙呢?勞爺在預感自己生命之源將不續時,居然把它和那幾頁「亂七八糟」的英文字母一起,當作「十萬火急」、「萬分重要」的東西,留給那時那刻他認為惟一值得信賴的邵長水。他想幹什麼?他想告訴他什麼?他想讓他去找什麼?保存什麼?躲開什麼?……

  這一連串的謎底究竟是什麼?

  他為什麼認為自己的死是「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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