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第二天,中午飯是村裡安排的,晚上鄉長安排吃「便飯」,又看鄉里的二人轉劇團演出。吃飯,他坐貴賓席;看戲,他坐第三排正中間。而他那幾個同學,即便在他的一再堅持下,也只能叨陪末座。到了看戲時,卻只能遠遠地站在後頭張望了。對於此情此景,他心裡極度不安。要知道,這幾位同學,在學校裡都是他崇拜的對象。他們雖然是農民的兒子,但在班裡是班長,是團支書,是全校的學習尖子。但到了這時,在這些鄉長和村支書眼裡,連給他當陪襯的資格都不夠了……那一晚上,他領略了鄉里所演的二人轉的「刺激」和「夠味兒」。

  演出完以後,鄉長又在鄉政府對門的「再回頭酒家」開了一桌,說是簡簡單單吃點夜宵,但最後還是盤摞盤、碗摞碗地喝掉了四瓶高粱燒……那一晚上,16歲的地頭一回失眠了……頭一回真正感覺了自己的存在……感覺了周圍的世界……感覺了內心長或潛伏的那種種無名的騷動、激奮,以他獨有的偏執心態「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界其實很簡單、很幼稚,只要他開口說「我要」,人們就會給他的,就會主動地送上門來的……

  以後的變化就是明顯的了,大家甚至發現他在同學面前,尤其在女同學面前說什麼都不口吃了。當然,有一條是不變的,那就是回到父親跟前,他仍然是那樣的畢恭畢敬,少言寡語,而且依然口吃……

  杜海霞原先跟馮祥龍約好,他一到省紀委,基本鬧清情況,就給她打電話,免得她著急。但去了那麼長時間,不僅沒電話來,連給他手機打電話,也沒回音。四處打聽,誰也說不清楚他目前的狀況。「肯定出事了!」她心裡一陣陣發慌,知道自己也該躲一躲了。「姨,我是海霞。單位派我出去學習,這回是脫產學習。學習時間可能比較長。是一年,還是半年,還沒最後定。我走了,您和姨夫一定照顧好自己……」說著,便嗚咽起來。過了一小會兒,趕緊又擦去淚水,繼續說道:「我交給您的那些東西,您一定得給我保管好。千萬千萬!」

  這時,有人敲門。

  杜海霞趕緊說了句:「姨,我走了。您多保重!到了外頭,我會找機會給您打電話的……」掛了電話,去開門。敲門的是樓層服務員小姐。是她叫來的。

  「這是中青旅行社的張先生留下的兩件行李。你把它們送到總台,告訴總台,一會兒他會派人來取的。」杜海霞是個聰明人,她仔細考慮了一下,假如馮祥龍已經出事,很可能她也被監視了。怎麼從賓館脫身才能不留一點蛛絲馬跡,她煞費了一番苦心。她借用中青旅行社某位「張先生」的名義,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到總台。然後又假裝要到中青旅行社去開會,對總台的人說:「中青旅行社的張先生在你們這兒存了兩件行李?

  我正要去中青社,他剛打電話來,讓我順便把行李給他捎去。「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她駕著車,帶著金很細軟駛出北華賓館大門時,冬日的陽光以少見的明媚度,高照在她的車頭上。此時此刻,她心裡雖然難免生髮一絲悲涼,但還是慶倖自己終於走脫。

  這時,方雨林正向北華賓館急駛而來。為了預防萬一,他在車裡給賓館總台打了個電話,問「杜副經理在不在?」得知她走了,他真吃了一大驚。

  「走多大會兒了?剛出門?請你馬上請她回來接個電話。」

  總台的服務員小姐馬上給她的手機撥了個電話。(杜海霞此時沒有關掉自己的手機,也許這是她這一生都後悔的事。)

  告訴她,有人找。

  聽說有人找,杜海霞一陣心慌,只問:「誰找?」服務員小姐答:「是一個先生。」杜海霞再問:「哪兒的先生?」服務員小姐慚愧地答:「沒問。」杜海霞生氣地:「去問問清楚。」說話間,便加大了油門。

  服務員小姐拿起那個還沒掛斷的電話,問方雨林:「我們杜副經理請問您是哪一位?」極機敏的方雨林本能地答道:「我是九天集團馮總的好朋友。馮總有特別重要的話,托我轉告。」

  聽說是馮祥龍的朋友,又聽說是馮祥龍有重要的話轉告,她一下把車停住了。她相信馮祥龍不管處於什麼困境下,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托人來找她,假如真的出了事,最起碼他也會托人向她發出警報的。

  「你問清那個朋友的手機號,我直接跟他聯繫。」杜海霞多了個心眼兒,這樣吩咐總台的人。幾分鐘後,她直接跟方雨林聯繫上了。他們約定在歷史博物館門前見面。到約定的地點後,她戴上了一副墨鏡,警覺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不一會兒,一輛普通轎車徐徐駛來,並從她車旁駛過。這輛轎車就是方雨林的車。他帶上了賓館總台的那個服務小姐,請她來幫他們指認杜海霞的車。

  方雨林的車又往前駛了二十來米,才停了下來。然後通知其他幾輛車在杜海霞的車的周圍布控,就在這一切就緒,準備採取行動,兩個同志已然下車向杜海霞的車走過去時,發生了一點意外。一大群中學生,大約有一二百人吧,蜂擁著向歷史博物館走去,可能是來接受革命傳統教育的。不知為什麼,這一二百人停留在臺階上,在那兒「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居然不走了。

  方雨林生怕杜海霞起急拒捕,開車逃跑時衝擊人群,傷了那些中學生。於是他忙對那兩個同志做了個手勢,招回他們,暫時中止了行動。然後他又給杜海霞打電話:「杜副經理,我們已經到了。但這會兒人太多,說話不方便。你看到一輛停在馬路對面樂凱照片洗印店門前的那輛車了嗎?那就是我的車。請你跟著我,慢慢向前開。」方雨林說著,啟動了車,徐徐向前開去。

  杜海霞遲疑了一下,打開隨身帶的一隻精美的保險箱,裡邊裝滿了現金,然後又拿出一小瓶汽油,灑在保險箱裡,又拿出一個鍍金的打火機放在自己坐位邊上,這才啟動了車,跟著方雨林的車向前開去。方雨林的車開進一條幽靜的小馬路。杜海霞的車跟著也開了進來。方雨林的車停了下來。杜海霞的車也停了下來。方雨林下車,向後邊張望,看到後邊同志們的車這時也拐進了這條小馬路,已經把杜海霞的車的退路堵死了。

  他向杜海霞的車走去。

  杜海霞拿著打火機,下車去迎「馮總的朋友」。她先打量了一眼正慢慢走來的方雨林,心裡「咯噔」了一下,覺得這位「朋友」氣質不對,再說也太陌生。馮祥龍的好朋友十有八九她都是見過的。直覺告訴她情況有變。她忙四下裡去瞟瞥,發現了那輛在自己車後不遠處的車。她不覺一驚,再往遠處看,前後都有車堵著,便肯定有詐。於是拿起打火機,「啪」地一下打著火,要向保險箱扔去。說時遲,那時快,方雨林一個猛虎撲食躥來,死死地摁住了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那個鍍金的打火機。灼熱的火機還正經燙了他一下。

  六十五

  談話已經進行了兩三個小時,杜海霞一口咬定所有保存在她那兒的賬本都已燒掉,除此以外,什麼話也不再說了。方雨林拿起那個鍍金的打火機。打火機的機身上精刻著一個「馮」

  字。方雨林問:「馮祥龍送你的?」

  不答。

  方雨林指著那個保險箱裡的錢:「這些現金是你的,還是馮祥龍的?」

  仍不答。

  「誰都知道你跟馮祥龍走得近,又是公司的總出納。馮祥龍是怎麼花錢的,你應該最清楚。你只要把這些賬交出來,你就沒事了。」

  還是不答。

  「杜海霞,你還不到28歲,人也聰明能幹,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對方突然把頭深深地低垂下去,不一會兒,便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肩膀,高燒似的不斷呻吟著、哆嗦著,而後,突然倒在了地上。到晚上,還是這麼僵持著。方雨林指著已經涼了的飯菜,問她:「想絕食?」

  依然不答。

  「聽說是你姨把你帶大的?你可憐你姨嗎?她要是知道她這個28歲的外甥女鐵了心地要把自己一生毀在一個四十多歲的腐敗分子手裡,她會怎麼個傷心法?」

  杜海霞突然呻吟道:「我想去衛生間……」

  方雨林對專案組的兩個女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她倆上前來攙著她進了衛生間。這一段,她一直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不吃不喝,披頭散髮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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