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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這時,方雨林覺得這聲音不對頭,不僅從耳機裡傳出,還從一個很近的地方傳出。方雨林疑惑地四下打量,最後確認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他立即跑過去一下打開門。

  果然是這樣,門外,郭強拿著手機正在說話。跟他一起來的還有馬副局長。他們一直擔心方雨林的情緒,今天約好一起來看他。

  「閻文華近來怎麼樣?」默坐了一會兒,方雨林問。

  「還是一個死豬不怕燙。你這邊的馮祥龍呢?」郭強問。

  「也一樣,一無所獲。這傢伙倒是肯說,而且還說個不停,但全在給自己評功擺好,只要一接觸到實質問題就瞎火了。」方雨林說。

  「周密後天上午8點20分的飛機去香港。轉道香港,直飛羅馬。」過了一會兒,馬副局長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

  「這麼說來,來鳳山莊謀殺案自動結束。」方雨林不無悲哀地說道。

  「也許吧……」馬副局長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道。

  於是,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馬副局長苦笑了笑,說道:「就這樣讓他走了?兩位大俠,快出招啊!此刻不出招,更待何時?」

  又沉默了一會兒。方雨林問:「他後天啥時候的飛機?」

  「後天上午8點20分。」馬副局長說道。方雨林看看手錶,心裡計算了一下:「還有32個小時。」爾後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說道:「這兩天,我把案子又在腦子裡整個過了一遍,也想到有人會讓周密出國。只是沒想到會讓他走得那麼快。我想了個招,你們聽聽,看看管用不管用……」

  馬副局長說:「你說。」

  「我想,在閻文華和馮祥龍這兩個突破口中間,更容易突破的應該是馮祥龍……」

  「為什麼?」郭強問。

  方雨林分析道:「馮祥龍的社會關係多,可以從他那些眾多而又複雜的社會關係中找到一兩個比較薄弱的環節突破。」

  馬副局長笑道:「又是你那套『曲線破案』理論,採取先掃外圍的打法來突破馮祥龍。」

  方雨林點點頭:「是的,從外圍找突破口。應該迅速果斷地對馮祥龍身邊的幾個骨幹分子實行隔離突審。尤其是原九天集團公司本部的出納員、馮祥龍的情婦兼私人財務總管杜海霞,應列為重點中的重點突審對象。直覺告訴我,馮祥龍這個案子的突破口可能就在這個女人身上。還有一點,我也挺擔心的……」說到這裡,他突然不說了。

  馬副局長催促道:「擔心啥?」

  方雨林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道:「從決定對馮祥龍實行『兩規』,到派人去具體執行『兩規』,整整拖延了十六七個小時,差一點讓馮祥龍跑了。是誰故意拖延不辦?誰走漏了風聲?這一定得查清了。馮祥龍這小子神通廣大,在我們內部有他的耳目。不把內部搞乾淨了,這個案子沒法整。」

  這時,馬副局長的手機響了。

  馬副局長接完電話,神情頗有些不安地說:「顧三軍跑了。」

  郭強問:「怎麼發現他跑了?」

  馬副局長說:「剛才聯合專案組的同志到他公司去找他。

  他公司的人說,他已經有兩天沒在公司露面了。專案組的人趕到他家,他家的小保姆說,顧三軍兩天前就走了。」

  「去哪了?」方雨林問。

  馬副局長說:「小保姆說不清。一會兒說去廣州;一會兒說去深圳;一會兒還說去泰國。再問,就哭鼻子。」

  方雨林站了起來,堅決地說:「趕緊派人去拘傳那個杜海霞!」

  六十四

  北華賓館副樓雖然只有五層,但是有三面牆都是用茶色玻璃裝滿起來的,比起16層的主樓,它更顯出一種雍容華貴的神態,仿佛漫步在古老莊園裡那碎石砌就的甬道上的一個當家少婦,充滿著悠游的自信和沉穩的矜持。杜海霞知道,自己最後的日子臨頭了。給她這個徵兆的是,剛才顧三軍打電話給她,他把賓館都託付給了她;只說他在外頭要「過一段」,但不肯說明這「一段」時間可能會有多長,他何時能回來重新擔負起「賓館經理」的責任。「總有人跟我們過不去……要跟我們搞資源再分配呀……」電話裡他顯得異常的沮喪,一點都不肯透露他現在到底在哪兒藏身。「他們或許還會從你身上打點兒主意的。老馮那兒,還要你多替他擔待著點。」他突然挺動感情地說了這麼一句,爾後不等杜海霞再追問,就掛斷了電話。

  不知為什麼,杜海霞從認識這位「大公子」的那一天起,就挺可憐他的。她也曾像社會上大多數人一樣,懷著一種特別忌諱、特別戒備的心態去對待這位擁有「衙內」身份的同齡人。他的確有一些「衙內」習氣。典型的就是好色。但據馮祥龍說,實際情況並不能全怪他。「現在真有那麼一類的女孩兒,特別『賤』,就為一點蠅頭小利,上趕著要跟他上床,滿不凜,還以此為榮。」以後有了一點交往——交往之初,他也曾把她當成那一類女孩兒似的試探過,想跟她隨便玩兒那麼一兩把。杜海霞按馮祥龍教給的方法和自己多年的經驗,給他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後,他倒也不再對她死纏爛攪,有時「海妹子」、「海妹子」地渾叫幾聲,卻再也不動手動腳了。往深處一接觸,她才得知,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的生活也是挺「禁錮」的。顧副書記當縣委書記那會兒,他大概是在讀小學。

  據說,顧副書記對他的管教也是相當嚴厲的,反復向他強調不能給「黨和人民」丟臉。縣城裡的孩子早不穿帶補釘的衣服了,我們的這位「三軍同學」實實在在地還帶著「補釘」過了兩三年。父親甚至都不許他跟同學爭論——因為他必須要處處表現得十分謙虛。正因為這樣,他得下了口吃的毛病:許多次想說,話都到了嘴邊,又必須「這……這……這……地往下嚥。許多次想說三句,但吞吞吐吐地最後只說出一句來。許多次想說出自己對問題的結論,但一想到父親的教導,明確的思想就變成了哼哼哈哈的呻吟。

  15歲以前,他沒有埋怨過。他覺得自己應該如此。他活得拘謹、低調。有兩次同學們選他當中隊長,他父親一個電話打到學校,說,不要因為是我的兒子就讓他當」幹部「。那一晚上,他實實在在地哭了許久許久……但父親執意在他身邊修築的」堤壩「又怎麼能擋得住一個以一社會」的形式和聲勢席捲而來的一浪潮「呢?況且,父親的這」堤壩「究竟有多少合理性、堅固性,尚有很大的探討餘地。16歲那年,這建築在沙基上的」堤壩「終於在一個很偶然的夜晚,開始決口……

  事情其實很簡單:當時,他正準備隨已定下要調任某地區地委書記的父親離開這個縣。因為快要走了,幾個平目跟他比較要好的同學(請注意,他一生沒有特別要好特別鐵的朋友)

  邀請他去他們家玩玩。這幾個同學家都在縣城外的鄉村。報告父親後,父親細問了這幾個同學的情況,得知這幾個同學無論在學業上,還是在共青團支部內擔任的職務,都要比他好比他高。想到能「讓他深入鄉里去看看,也許對他思想的成熟品格的鍛煉有好處」,便批准了此次行動。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走得那麼「遠」。過去父親都不准他「亂說亂動」,只怕他給他捅「婁子」。要到鄉里農家去住,三軍心裡自然是忐忑的。

  但那一晚上和第二天所發生的事情卻完全「深刻」地「教育」了他。他才真正懂得,自己真正的價值,自己真正的身份,並非體現在自己的「家」裡,而是體現在「社會」上。他才體會到,做某某某的兒子,有時是非常卑屈的,但有時也可以是非常非常「高傲」的。而那一晚上,他真正體會到了他這某某某的兒子的「高傲」和「高貴」之處。當「某某某的兒子到了我們村啦」這消息傳開去以後,村支書立即來了,鄉長也從五裡外趕來了。當時他正在一位同學家的炕上喝高粱渣子粥。村支書和鄉長的突然出現,把那位同學的父母嚇了一大跳。鄉長忙著要給三軍安排住處,三軍堅持要住在同學家。鄉長顯得非常「生氣」,後來派人從鄉招待所抱來了兩床嶄新的被褥,送來了一整套清潔衛生的洗漱用品,一再叮囑,明天不能走,一定到鄉里去玩玩,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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