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大雪無痕 | 上頁 下頁
九七


  「別逗了。副市長家是隨便能搜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也得經過批准,辦了搜查證才能去搜!」

  「周密的家你任何時候去都特別整潔,特別簡樸。那種整潔簡樸,簡直到了讓人特別感動的地步。它會讓你想到這是一個對眼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多餘要求、沒有非分之想、目標特別明確、而又活得特別精細的人。你想啊,他一個副市長,工作那麼忙,妻子又常年不在身邊,還沒雇保姆。父母早退休回了祖籍,這裡就他一個人住著。他居然能把一套住房維持得如此纖塵不染,就憑這一點,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對待自己絕不隨意,延伸開去也可以這樣認為,他是一個絕對靠得住的人——起碼從個人生活秩序上來說,應該可以這樣認識。但是,激動著我、促使著我偷拿他的鑰匙偷開他的房門偷進他這屋子的真正原因,還不在於他外邊的這兩間屋子。這兩間屋子,一間是客廳,一間是他的臥室,我早已看到過了。誘惑我的是另一間屋子……這個房間他從來都不許我進去。他總說屋裡太亂,也沒啥看的……但我從來不相信他說的這理由。如果真的很亂,真的沒啥可看的,他早就讓我看了。你想啊,他連日記都讓我看,還有什麼要躲著我、回避我的?那就是說,這間房間裡放著比他的日記還要重要的東西。是和另一個女子的通信?是收藏的古物字畫珍品?是當初他和妻子共同生活時的『洞房』,點點滴滴保留著無數綿綿情愫的痕跡和難以抹去的記憶?還是他和其他女人幽會的一個場所?任它是其中的哪一項,我都想立即知道!我想知道它蘊含的那個巨大的『神秘』到底是什麼……」

  丁潔在這間屋子的門前站了好大一會兒,讓自己稍稍平靜下來,才壯起膽子慢慢地推開了它的門。

  「……但是我看到的卻仍然是一個收拾得特別乾淨的房間,仍然是乾淨得一塵不染。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除了一張床以外,三面靠牆全是通頂的舊式書櫃。書櫃裡沒有一本書,大約一半的櫃架上放的是他多年收藏的舊報紙……」

  「舊報紙?什麼內容的舊報紙?」方雨林問道。

  「我翻了一下,主要是刊登各級領導講話的報紙。從中央領導,到省市地縣的領導;從中央大報,到地縣小報,甚至一些大企業辦的企業報。我早就知道他有這麼個特長。這麼多年,中央和省這兩級的主要領導,不管是哪一屆的,在一些主要問題上的主要觀點,曾有過哪些主要提法,是在哪一年的什麼會議上提出來的,他都記得特別清楚。許多原話,他都能原原本本、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原先我只以為他的記憶力強,沒想到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真下了大工夫……」

  「這工夫下得還不止是一年兩年哩!」

  「那當然,從他收集的舊報紙來看,他在財經學院當副教授那會兒,就開始下這工夫了。」

  「難怪……」

  「我想不通的是,他記住歷屆中央領導的講話精神,那還可以理解。他為什麼還要花那樣的工夫去記省一級的、以至地縣、大企業領導講過的話?」

  「也許,這就是他周密的獨到之處和過人之處吧。前20年,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有人只靠背誦了馬恩列斯毛著作的原話就可以出人頭地風光一世。周密也許從這裡得到啟發。你想啊,一般人只能接觸到下面的領導,背誦這些領導的原話其實也是可以起家的,起碼在跟這些大大小小領導打交道時,會讓他們感到你非常可靠,非常可親,是個可用之才,能得到更快的提拔使用……」

  「我真的不相信周密會這麼庸俗,這麼實用主義……」

  「庸俗也可能是逼出來的……」

  「誰逼你去庸俗了?」

  「丁潔呀丁潔,你真該走出你那『將軍公卿府』,到貧民窟裡好好地住兩年。」

  「我知道你對我的出身總抱有成見!」

  「今天不說我們之間的事了,你接著往下說。你在那個房間裡又看到了什麼?」

  ……書櫃的另一半放的全是用過的筆記本,按日期分類碼放著。丁潔抽出幾本來看了看,幾乎全是一種內容:每天記錄著他跟誰說過什麼話,誰又對他說過什麼話。然後是當天發生過什麼事(跟他有關的事,或他參與過的事)。在這些事情裡,出現過什麼矛盾,這些矛盾涉及到哪些人,事情是怎麼解決的,還遺留了哪些問題沒有解決……等等等等,使丁潔特別吃驚的是,他從中學開始就在做這種記錄。那時,他是雙溝鎮中學學生會的總務幹事……而最晚的記錄,則可以看到,上一回跟丁治見面時,他說了些什麼,都做了扼要的追記……還有一種筆記,是專門做自我解剖用的。嚴查自己的不足,譴責當日自己發生的「問題」(大部分是自己腦子裡剛湧現,還沒來得及去做,或者根本不可能去做的那些「邪念」)。這種自我解剖、自我譴責,中學時期做得最為嚴厲最為到位,也最為詳盡,一篇自我解剖能寫個兩三千字,引經據典地上鋼上線批判。後來,稍稍地簡略起來,到前些年,有時只是很簡單的一行字,比如:「周密,你該注意了!」「喂,老毛病又犯了!」有一天是這麼寫的「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而去年的某一天只寫了這麼兩個字「老天!!!」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他一直生活在一種非常的壓抑之中,而且是從中學時期一直延續至今?」方雨林問。

  「……也許只是出於一種自我保護,出於一種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的自卑和恐慌……」丁潔說道。

  「他自卑什麼?恐慌什麼?」方雨林又問。

  「不知道……說不清楚……但我的直覺,他在心靈深處,好像……好像總有那麼一種不自信,害怕會失去現有的一切……

  我在那個房間裡正翻看著,突然我的手機響了……」

  「周密打來的?」

  「我拿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周密打來的。我本能地向門外沖去。我以為他在門外。但門外沒有人。我又回到屋裡。

  這才接通了電話……我問他,你在哪裡?他反問我,你在哪裡?我裝著非常生氣的樣子,問他,你約我6點見面。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他也用一種煩躁不安的語調急促地打斷我的話,並急問,別再說那些了,你趕快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我問,你先說你在哪裡?他的回答真讓我吃了一驚。他說,我在你的車旁邊。我出來看到了你的車……」

  丁潔一驚,忙跑到窗前,撩開一條窗簾縫兒,向下看去。

  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她那輛歐寶車旁,果然站著周密敦實而略顯得有點羅鍋的中等身軀。手裡拿著手機,正在給她打電話,而且還向樓上的方向看來。

  丁潔知道瞞不過他了,但也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經偷偷地進了他的屋,便趕緊拿起自己的皮包,一邊向門外跑去,一邊對周密說:「我在你們這幢樓的樓梯上,正往你們家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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