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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四十二

  方雨珠走後許久,丁潔才慢慢平靜下來。她這時已經確認剛才進餐館來的是方雨林的妹妹方雨珠。她也確認,方雨珠剛才已經看到了她。看到了又怎麼樣呢?她為什麼就不能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喝喝咖啡談談話?在某一個餐館裡坐一會兒?方雨林這一年多突然間對她疏遠淡漠,而且還不肯說清緣由,已經使她傷透了腦筋,傷透了心,傷透了她「高貴」的自尊。她什麼都不缺,但她需要一個愛人的呵護。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在門當戶對中尋找這種呵護。她覺得那是非常庸俗和世俗的。她見的官太多了。「官」和「名門望族」對於她算個啥嘛!如果她真把「官」、把「名門望族」當一回事兒,真的一心只想嫁個「官」、嫁個「名門望族」,可以說一百個都嫁了,早把戶口辦到北京某個青磚大宅院裡去了。不,她要的是一份真實的感情和生活。一個真正能讓自己真心真意走過去,徹徹底底把自己交給他的人。

  一個能燃起自己全部生活熱情和情感欲望的男人。能讓她「放肆」,「放肆」地讓她擁有自己的生活,與她共築一片自己的天地,哪怕臨了只有「幾隻小小的油雞和一棵孤獨的棗樹陪伴著他們」。方雨林的堅忍和激情曾使她無比著迷。他整個人,尤其是眼神中透著那樣一種罕見的清氣。而他的平民身份恰恰使善於做浪漫之遐思的她,激發出一種母性的憐憫,使地整個的愛變得更加純淨和厚實,更容易讓她進入少年時在童話裡讀到過的那種令人陶醉的意境……也許正因為這一切,她一直沒把眼周密之間的交往真的當一回事,使她無法無牽無掛地跟著周密向前走。但今天有一點不同了。

  她真切地感受到,周密對她是非常認真的,甚至還可以說是「極急迫」的……周密同樣的平民出身,生活得同樣的……甚至可以說是更加地執著,這都使她不能不為之「心動」。起碼,她開始想知道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應該說,在她接觸過的這麼多的男人中,真還沒有幾個能引起她這種興趣的——絕對不是因為他們的「官」沒有周密做得這麼大。

  「周老師,我發現您這個人挺慣性的……」丁潔淡淡地笑道。

  「此話怎講?」周密小心翼翼地把一塊丁潔愛吃的蛋糕撥到她面前的碟子裡。

  「跟您吃了幾次飯,您總是帶我到這個西餐館來,而且總是訂這個坐位。」丁潔說。周密微微一笑,說:「與其說是慣性,還不如說是懷舊。」丁潔揚起她那好看的眉毛,不解地問:「懷舊?這家西餐館新開張還不到兩個月。這舊從何來?」周密微笑著從西服上衣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從信封裡倒出一個不算大,但很舊了的日記本。再翻開日記本,裡邊夾著一張舊照片。

  照片上照的是一家名叫「和平食堂」的中式小飯館。

  「認得出照片上照的這個街角是哪個地方嗎?」周密問。

  丁潔看了看照片,又看看窗外的景色,猜道:「好像……

  應該就是這一帶吧?」

  周密又問:「照片上的這家小飯館呢?」

  丁潔想了想,說道:「附近好像沒有叫『和平食堂』的飯館…,,周密笑了:「當然不會再有了。那是60年代的飯館名稱。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這樣的餐館飯店把自己叫做食堂了。告訴你吧,這個照片上的『和平食堂』,就是這家西餐館。高中三年,我每天都給這家食堂送100個紅豆粽子,從這裡領取八毛錢的傭金。一年365天,天天如此。颳風下雨、天冷天熱。

  星期節假,從不耽誤。三年裡只中止過三天,那就是高考的三天。」

  丁活十分好奇:「給他們送粽子?為什麼?」

  周密笑笑說:「用現在的術語說,就是替這個食堂搞來料加工。他們發給我們原料:米、紅豆、粽葉等,我們包成粽子,煮熟了,第二天給他們送去……」

  丁潔說:「家庭小作坊?」

  周密點點頭:「對,可以這麼說吧。專搞來料加工的家庭小作坊。」

  「您還別說,這種作坊形式,還挺適合當時中國生產力水平的,真不失為一種組織閒散勞力生產自救的可行方式。周老師,您說對不?」

  周密默默一笑,卻沒有馬上回答。

  丁潔調皮地一笑:「我說錯了,經濟學老師?」

  周密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你真有趣,在這兒跟我做經濟理論分析。但你要知道,當時這每天100個粽子,在我一生打下的卻是一個怎樣沉重而又傷痛的烙印?到什麼時候,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媽和我妹妹在燈下埋頭包粽子的模樣,她們那被水浸泡得發白浮腫了的雙手……她們用牙齒咬粽繩時,嘴唇被粽繩勒紅了的樣子……」

  丁潔難堪地忙說:「對不起……」

  周密好像沒聽到丁潔這真誠的一聲道歉似的,只管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我和我妹妹就是靠這每天八毛錢的傭金讀完中學的……就是這個飯館……就在這兒……我從背上取下那個裝粽子的筐,然後接過他們事先準備好的錢……365天……

  整整三年……」周密眼眶濕潤了。丁潔肅然。那天晚上,丁潔回到家,洗了操,換了睡袍,在自己房間裡一直徘徊到深夜,最想做的事,就是拆開那一包至今仍未拆封的周密日記。猶豫了許久,房間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丁潔猜到是周密打來的,忙去拿起電話。果不其然,電話裡傳出周密沉穩的聲音:「還沒睡?「雖然猜到今天晚上周密一定會打電話來的,但真的接到他的電話,丁潔心裡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急急地說道:「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拆開您封得好好的那一包日記來看呢。「周密總是那麼不急不忙:「如果你沒興趣,不必勉強。「丁潔笑道:「您幹嗎不逼我一下呢?也許逼我一下,我就會看的。「周密說:「我不願意讓你做你沒興趣做的事。」

  丁潔輕輕地歎了口氣道:「說實話,不是有沒有興趣的問題。

  一個新提拔起來的副市長的早年的日記,對於一個新聞工作者來說,會具有什麼樣的吸引力是可想而知的……」周密立即插話道:「實在不想看,暫時不看也罷……」」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看,我只是有點害怕……」」你怕什麼?我日記又不是潘多拉魔盒,裡面沒有妖怪。「周密說道。他此刻在自己家裡打這個電話。沙發很舊,房間裡許多東西似乎已經搬走了,只留下幾件必用的家具,因此顯得很空。在深夜裡看起來,甚至都有一點古怪。回家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他卻仍穿著那套西服,甚至連皮鞋都沒換。如果丁潔這時候看到他,會覺得他是那麼蒼白那麼疲倦那麼憂鬱那麼……那麼地衰老和孤獨……

  「說不上來怕什麼……我總是沒那個勇氣打開您的日記……一開始,我覺得我自己沒那個資格去看你的日記。我問自己,你憑什麼去看一個男人的日記?而且他還是個副市長。

  後來,您在我心目中,副市長的成分漸漸地減少了,但我還是不敢去看。我覺得去看一個人的日記,就是進入那個人的心靈。進入一個人的心靈,那就得為這個人負責。我又問自己,我……有什麼權利讓這個人對我敞開他的心靈。而且……」

  「而且什麼?」休息了一會兒,周密的神色恢復了許多,敏感地追問道。

  丁潔臉微微一紅,說道:「我……我有這個義務為對方負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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