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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丁潔笑了笑:「看你們這些當領導的,說話總是吞吞吐吐,三分真,七分假。走了。」

  「別急,別急。我還想請你看樣東西哩。」說著拿出一本挺厚的日記本。丁潔一楞:「讓我看您的日記?您連那麼大一間房都不讓我看,竟然會讓我看您的日記?」「房間歸房間……日記歸日記……兩碼事……」周密解釋道。「我有天天記日記的怪癖。這裡當然不是我全部的日記,只是我大學和中學時期的一部分日記。但保證沒有做過任何修飾改動,是原汁原味的。字裡行間有點圈圈改改,也完全是原始的痕跡。」

  「為什麼要讓我看您的日記?」丁潔更不好理解了。「我也說不出更多的理由。我知道我這樣做,也許會讓你感到十分可笑……」「這不是可笑的問題,而……而是特別另類……特別異樣……我怎麼能隨便看您的日記?」「是我請求你看的。」

  「不不不……那也不行。」「……我說過,我們今天只是朋友……完全平等的朋友……」「不,我沒有這樣的權利。這是您的日記。」丁潔把「日記」二字說得特別重。「我請求你看一看!這裡有我青少年時期最原始的內心活動。你看一看,一個生在林場,長在鋼廠,15歲以前從來沒穿過一雙完整布鞋的男孩兒的心靈。他眼中的世界。他心中的未來。如果有可能,如果你願意,等某一天,我再把我走出大學校門,直到今天的日記交給你看。再到某一天,我也許會打開這個房間的門,讓你進去看一個更加真實的我。」丁潔忙說:「請別這樣,我根本沒法承受您這麼沉重的請求。」「很多年來,我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人瞭解我。他們要求我埋頭讀書,我做到了。

  要求我埋頭工作,我也做到了。要求我遵守一切社會規範,我同樣做到了。但從來沒有誰真正走進我心裡來問一問,周密,你到底要什麼?你痛苦嗎?你睡不著了嗎?半夜三更的,你不回家,一個人老待在辦公室裡幹什麼?你從一個會議室走向另一個會議室,從一張家華的宴會桌走向另一張更豪華的宴會桌,你畫了這個圇,又簽了那個字,就是在星期天來找你遞報告談要求訴說內心矛盾的人也陸續不斷……你周圍的人對你再也不說不守,對你發出的每一個指令他們都用迎合的微笑來回答,你真的感到自己人生的價值已經得到最充分的體現了?對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嚇壞了?」

  雖然嘴上說著「不」,但從來沒有看到周密如此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內心活動的丁潔,真的有一點被「嚇」住了。兩個人的場面驟然地冷寂下來。

  「對不起……」周密不好意思地笑笑。丁潔忙說:「沒什麼,我能理解。我爸也常常發一些莫名其妙的火。你們這些領導者,久居人上,平時,總得作出一副高人一頭而又平和中庸的樣子,自己內心真正的情感又長時間地得不到表露和發洩,就難免……」周密笑著搖了搖頭:「請不要把我歸到你爸那樣的老同志行列中去,我沒那個資格……」「難得你這麼清醒。」丁潔真誠地說道。周密苦笑著沉吟道:「也難得有人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能用這樣一種平和平等的姿態對我作出如此冷寂的評價。」丁潔淡然一笑:「嗨,我的評價?那管什麼用!」

  周密沉默了一會兒,神色忽然變得局促起來,甚至呼吸也顯得有些粗重了,很艱難地叫了一聲:「小潔……」

  經常和男人打交道的丁潔自然明白,此刻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使局勢得到應有的控制。因為她並不想使局勢失控。於是她微笑著站了起來,說道:「我真該走了。謝謝您的咖啡!一點不誇張,您煮咖啡的技術完全頂得上希爾頓大酒家的那個巴西大師傅了。」「你真要走?」周密卻遲遲沒站起來。丁潔很大方地一笑:「該走了。不過,我想我還會來看您的……」周密喜出望外地:「真的?」「等您搬了新家吧。您總要搬新家的吧?」

  「好吧,那我就儘快地搬新家。」說著,拿起日記本交給丁潔。

  丁潔沒接,說:「周副市長,這……這我的確承受不起……」

  周密誠懇地看著丁潔:「我只是請你讀一讀,瞭解一個極其貧困的少年,在那樣純真的歲月裡所做的種種努力……和掙扎……」周密見丁潔執意不肯接受他的日記本,便自嘲地說道:「這個少年對你來說,有那麼可怕?」丁潔只得說道:「好了……您別說了……我帶走……」但第二天上午,周密去上班,剛走進辦公室,秘書就告訴他,剛才電視臺新聞部的一個同志送來一個紙包,還有一封您親啟的信。周密拿起那個「紙包」,便猜到這裡包的是什麼了。他匆匆走進里間,關上門,把紙包和信「啪」地一下扔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在大沙發上悶悶地坐著。

  秘書敲了一下門,走進來告訴他:「九天集團的馮總來電話問,今天您有沒有時間……」周密惱火地打聽了他的話:「讓他等一會兒!」等秘書走後,他立即用一把精緻的裁紙刀挑開信封。信果然是丁潔寫的。「……尊敬的周副市長,真的要一千遍一萬遍地請您原諒我。昨晚我帶著您如此珍貴的囑託回到家以後,的的確確是準備認真拜讀它的。不要說是您的日記,就是任何一個成年人的日記對於任何一個他者,都會有巨大的吸引力。這畢竟是另一番人生另一個心靈。俗話說,任何一扇窗戶的燈光下正在展現的都是一部精彩紛呈的長篇小說。

  又何況是您的日記呢?但我猶豫了再猶豫,鬥爭了再鬥爭,還是沒有那個勇氣翻開您的日記。我覺得我沒有那個資格,也沒有那個義務(請您別生氣)。我覺得,一個成年人請另一個成年人閱讀他的日記,是一種心靈的託付。而接受這樣的託付是要對別人真正負起責任來的。我真的覺得自己完全承受不起這樣的託付。請允許我實話實說,我還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沒有這樣的……怎麼對您說才更準確呢,這麼說吧,我還沒有這樣的感情積累。即便是這樣,我仍然非常感謝您對我的信任……」

  周密丟下信,馬上給丁潔打了個電話。

  電話鈴響起時,丁潔瞟了一眼作為一件裝飾品擺放在電話機邊上的那個奇形小鐘,從時間判斷,她猜得出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稍稍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拿起了電話。

  「聽我說……」「您先聽我說……」丁潔忙打斷周密的話。「聽著,」周密果決地說道,「我沒有要求你做任何承諾,更沒有期望你為此負什麼樣的責任。沒有……我不奢望這些……」「周老師……」「沒有……我只是希望有一個我所希望的人能讀一讀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過這樣一些人,曾經這樣生活過……如此而已……」「周老師,您聽我說……」

  但周密已經把電話放下了。忽然間,他不想再說下去了,也不想聽任何人的任何辯解。一時間,他真的顯得十分的沮喪,只是在那兒怔怔地坐著。這時,秘書推門走了進來,告訴他,馮祥龍已經到了。周密極其不悅地站了起來,一邊埋怨道:「我告訴你讓他等一會兒!」一邊往外走去。等走到馮祥龍眼前時,前後也就相差一兩分鐘的時間,但他的神態已平靜如常了。這也是他從政這些年鍛煉所得的一個本事,或者稱之為「技能」也未嘗不可。在人群中生活,任何人都應該有一點自控能力。但當政為官者,這方面的能力必須十分強大才行。

  從一方面的意義來說,你當政局,你不再僅僅屬￿你個人。你必須以選民和納稅人的利益為重。而在我們這個體制下,你還必須以任用你的那些長官的意志為重。否則,你肯定幹不長久。從另一方面的意義上說。你也得嚴格控制住自己,因為當官必須協調方方面面的關係,維持必要的平衡。你必須學會妥協、平和,學會「曲線救國」和「曲線救自己」,你必須得像個卵石似的,不能再有、也不會再有棱角,但你又必須是「堅硬」的、能負重的……

  周密曾經告誡自己——離開大學校園去市經委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沒有燈光的窗戶前,默禱了好長一會兒——一定要做一個能保持自己棱角的卵石。豈不知,他當時就犯了一個低級的邏輯錯誤、定位的錯誤:既要做卵石,就一定不能有棱角;保持了棱角的,就一定不是卵石。億萬年滄海桑田,歷來如此,你還想咋的?!

  但是……這種局面就真的不能改變了?

  但到晚上,丁潔一回家,老媽就告訴她:「市里的周副市長親自開車給你送了一個紙包過來。」「什麼重要玩意兒,還得他親自開車送一趟?」老媽挺希望她當著她的面拆包看看。

  但丁潔臉微微一紅,沒顧得上答話,就拿著紙包匆匆進了自己的房間。拆開紙包,裡邊也有一封信,還有一個小一點的紙包,用麻繩捆紮得十分工整。麻繩的繩結居然古色古香地用蠟封著。那小紙包裡包著的一定是他那幾本日記。

  信寫得簡單,只有這麼幾句:「小潔:請允許我將它暫時存放在你那兒。你不願意看的話,我也不要求你馬上看。我已經將它密封起來了,因此,它不會對你產生任何心理壓力……」翻來覆去地把信看了兩三遍,最後,丁法還是原封不動地把那一小包日記本鎖進了自己的抽屜裡。

  二十一

  九天集團招工考試的面試是在集團公司設在郊區的某庫房裡進行的。「主考官」是剛調到集團公司來當辦公室副主任的廖紅宇。方雨珠一早就到了面試現場。

  「姓名?」「方雨珠。」主考官廖紅宇微微一笑道:「雨珠有方的嗎?」方雨珠反問:「雨有紅的嗎?」廖紅宇說道:「我這個『宇』不是你那個『雨』。」方雨珠說道:「那我這個『雨』也不是天上的『雨』呀。」廖紅宇高興地看看身邊那幾個隨她一起來主持這次面試的工作人員大笑道:「哈哈,小丫頭挺厲害!」說著拿起申請表仔細地看了看。「這招工申請表上的字是你自己寫的?」爾後又讓方雨珠當場寫了幾個字讓她看看。她看她填的表上,那一手鋼筆字寫得不錯,有些不相信是她自己寫的。

  方雨珠拿起筆很快在一張紙上寫了「廖紅宇」三個字。廖紅宇故意板起臉啐道:「誰讓你寫我的名字?」方雨珠趕緊又寫了「方雨珠」三個字。廖紅宇拿起字樣端詳了一番,問:「你覺得你的字好嗎?」方雨珠謙虛道:「我沒練過書法。」廖紅宇說:「沒練過書法就應該寫不好字?」方雨珠說:「我並沒有說我應該寫不好字。」廖紅宇說:「你還挺有理由?今天到底是我考你,還是你考我?」方雨珠忙說:「您考我。」廖紅宇說:「那你還一句一項嘴?」

  方雨珠不做聲了。臨時當作考場的庫房裡,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廖紅宇把方雨珠的申請表往一邊一扔,吩咐道:「下一個。」方雨珠這下急了,忙叫道:「廖主任……」廖紅字卻沒再看她一眼,只是吩咐:「下一個。」

  應考的女工陸陸續續地都走了。院子裡漸漸變得空空蕩蕩。只有方雨珠一個人站在生了鏽的龍門吊車的巨大鋼鐵底座旁默默地流著淚。最後,廖紅宇和幾個工作人員也從考場裡走了,上了那輛很舊的伏爾加車。車快開到大鐵門前時,廖紅宇看到了仍在院子裡呆站著的方雨珠,便叫停了車。廖紅宇問:「咋整的,還有人沒走?」坐在後座上的一個工作人員忙下車,向方雨珠走去。「嗨,你該走了。你還想咋的?」那個工作人員吆喝道。方雨珠委屈道:「我啥都沒考哩!」工作人員冷笑道:「你把我們新來的辦公室副主任頂撞得一愣一愣的,還考啥考?」

  這時,廖紅宇走了過來。

  「咋的了,還正經賴上了?」廖紅宇問。方雨珠忙說:「我不是賴,只希望能正式考一考。」「考?好嘛!」廖紅宇想了想,便指著一分正在卸車的一個大卡車說,「你把車上剩下的麻包都給我扛到庫房裡去。」方雨珠立即問道:「我要是扛過去了,您能給我這個工作嗎?」廖紅宇笑笑:「你扛呀!」

  方雨珠脫掉棉祆,便向大卡車走去。那個工作人員好意地想攔住方雨珠。廖紅宇卻立即給他使了個嚴厲的眼色,制止了他。這麻袋裡裝的都是生產皮革製品剩下的下腳料,格格棱棱地,一包總有百八十斤。搬運工看著方雨珠那嬌弱的身板,都不忍心搭起麻袋往她肩上擱。方南珠催促道:「兩位大哥,給呀!」搬運工們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麻袋往方雨珠肩上放去。但這個麻袋對於方雨珠來說畢竟還是過於沉重了。當他們一鬆手,麻袋的一頭剛換到方雨珠的肩頭時,方雨珠就已經踉蹌起來,腿彎一軟,人便栽倒在地了。

  廖紅宇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身就要上車。搬運工們忙跳下車,伸手去扶方雨珠。方南珠從地上跳起,用力推開他們,並說:「拜託,再替我上個肩。」「別開這玩笑了……」一個搬運工說。方雨珠懇求道:「拜託!」另一個搬運工說:「小妹妹,你咋能扛得動這個?」

  方雨珠快要哭了:「求你們了!」搬運工們說:「行了,甭跟他們玩兒了。那個當頭兒的已經走了。」方雨珠忙回頭看時,廖紅宇果然已經上車,正在關車門。她便沖過去尖叫了一聲:「有種的,別走啊!」

  這一聲叫,果然起了作用。廖紅宇真的又下了車,照直地走到方雨珠面前。

  「扛?」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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