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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老舅一愣,想了想,忙笑道:「有道理,有道理,還是外甥你有經驗。我怎麼就把這一茬兒給忘了!」突然放低了聲音問:「噯,你們這麼神神道道的,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這該你問嗎?」

  「不該,不該。」

  安排妥了一切,老舅又簡略地問了兩句蘇群家裡的情況,兩人趕緊回到鄭彥章所在的房間裡,一推門,只見房間整個兒空了,鄭彥章不在了。兩人好不吃驚,忙一通亂找,卻在桌上找到鄭彥章留下的一張便條。只見那紙條上寫道:

  別麻煩了。我走了。鄭

  蘇群趕緊追出去。鄭彥章已經到了公路上了,一瘸一瘸地走著,不時伸手在攔截往市里方向去的車。這時,回市里的車明顯多於從市里開出來的車。因為他急於回市里,步幅很大,完全不顧傷腿的疼痛。蘇群也只得加大步幅,不一會兒,便大口大口地喘了起來。他問他:「您這是幹嗎?您還想去幹嗎?他們……他們已經免了您的職,已經像扔一隻破鞋那樣,把您從這兩個案子裡扔了出來。就在剛才,他們還兇神惡煞地派人派車來追捕您……您這麼撞上去,不正好是自投羅網嗎?」

  鄭彥章不做聲,只管向前走著。蘇群上前一把抱住他,大聲說道:「鄭局長,您能不能聽我這一回?您這麼跟他們來硬的,您考慮過後果沒有?」

  鄭彥章說:「小群子,你還不清楚?我們已經沒有一點退路了。不把事情鬧一個水落石出,到頭來,有人就會說,你我誣陷了革命好幹部,逼死董秀娟,連累于也豐,是你我把章台攪得烏煙瘴氣、人心不定……別說把所有這些帽子一起給我戴上,就是只給我們戴一頂,你我吃不了都得兜著走。撤職是輕的,判你十年八年誣陷瀆職罪,還算是照顧的哩!你說那些人幹得出來嗎?」

  蘇群愣了一愣。問:「那您說……咱們該怎麼辦?」

  鄭彥章用手指定了蘇群的鼻尖,冷笑一下說:「你今天是苞米糊糊喝多了還是怎麼的?怎麼辦怎麼辦,那還用問?」

  三十四

  在於也豐家,勘察完現場的那些領導、專家,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紛紛回到大客廳,聽宋品三介紹市刑偵隊的看法。

  「根據以上情況,我們市刑偵大隊初步認定,于也豐同志是由他殺致死。此案的作案手段,和董秀娟一案極為相似。因此,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兩案為同一人所作。而且,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種可能性還相當大。兇手很可能還是董、于的熟人。我們的理由是:一,董、於兩人被害的當天,兩家的家人都外出了,家裡都只剩下被害人自己。二,董、於兩家案發時,門窗沒有絲毫被撬的痕跡。三,屍檢報告指出,死亡是由服毒造成的。這就是說,兇手非常精確地掌握了兩家的活動規律,是在得到被害人允許的情況下進入案發現場的,在與被害人交談過程中,伺機下毒,毒害了兩位被害者……」

  「各位,還有什麼高見?」等宋品三介紹完了之後,林書記挪動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茶杯和自己的視角,以便更好地觀察與會者的面部表情。

  「黃市長,您談談?」宋品三謙和地說道。

  黃江北忙笑笑:「我是大外行,還是請省廳和北京來的專家同志談談。咱們聽聽專家的。」

  省廳的同志也笑道:「您可不外行。聽說您在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上任副總指揮那陣子,兼管工地保衛工作。工地上發生的幾個惡性大案,都是在您親自指揮下破的,破得還特漂亮。」

  黃江北笑道:「嗨,工地上的案子,怎麼能跟這比?純粹業餘水平嘛。我們懂什麼破案。」

  林書記又挪了一下茶杯:「你們別為難黃市長了,他初來乍到……」一位副市長笑道:「初來乍到有初來乍到的好處,感受是全新的。也許能覺出一點我們這些久在鮑魚之肆的人覺不出的東西。說說吧,黃市長,您還是說說。」

  黃江北笑笑:「非要趕著鴨子上架,那我就提個問題。我剛才看了一下董秀娟一案的現場勘察報告,又回想了一下剛才我們在這兒所看到的情況,發現兩個現場都沒有找到服毒用的杯子。這是為什麼?兇手不大可能直接把毒藥下到兩位被害者嘴裡的吧?」

  這問題顯然提得不「業餘」,宋品三忙站起來答道:「黃市長,您提的問題非常專業,非常內行。您說的杯子,用幹我們這一行的術語來說,就是盛毒物的容器,這在下毒案裡,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必須找到的證物。現在在兩個現場都沒能發現它。開始我們也感到納悶,經過再三研究,我們是這樣看待這個現象的:它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我們剛才的判斷,這是一起他殺案。為什麼?請各位領導專家想一想,服毒自殺的人,在服毒以後,怎麼會從容地去銷毀藏匿剛使過的容器?而且銷毀藏匿到連我們這些專業刑偵人員都找不到一點痕跡的地步,這太不可能了,也沒必要嘛。他在自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他還藏什麼杯子,還跟我們捉什麼迷藏呢?因此,結論只有一個,在案發的當時,現場除了死者本人,還有一個人,正是這個不速之客,趁死者不備,在容器中投了毒,而後又在離開案發現場時,為了消滅自己的罪證,帶走了這個容器。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兇手……」

  宋品三的這一番分析,聽起來還是蠻有說服力的。小小的會場上頓時安靜了下來。林書記掃視了一下不再做聲的與會者,用判定的語調詢問道:「怎麼樣,定『他殺』,沒問題吧?」

  全場一片寂靜。

  林書記只得回過頭來笑著問黃江北:「市長先生,你的意見?」

  黃江北仍謙和地一笑,把身子還往後讓了讓:「還是先聽聽專家的意見吧。」

  有一位從北京來的同志一直沒怎麼發表看法,這時卻提議:「能不能請一兩位對兩案持不同觀點的同志來講講他們的看法?給我們提供一點新的思路。」這建議立即得到省公安廳的同志的贊同:「對,讓不同觀點的說說。正反兩面的意見都聽聽。」

  林書記很老到地接過這建議,立即向與會者投去徵詢的目光,說道:「各位,誰有不同看法,說一說。集思廣益嘛。說一說。」

  會場裡還是一片寂靜。

  夏志遠悄悄地遞了一張紙條給黃江北,紙條上寫著:「能不能提議請那個鄭彥章來說說?」黃江北看完後,沒表示任何態度,便立即把紙條團掉了。

  夏志遠把身子往黃江北那邊稍稍地靠了靠,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做了個很用力的手勢,希望江北能重視他的這個建議,但黃江北依然只當什麼也沒看見似的,依然不動聲色地保持著那種必要的微笑,必要的隨和,必要的沉默。其實他從進會場以後,就一直保持了內心的高度緊張,十分專注地注視著會場上每一個人每一時刻的每點談吐舉止。今天這「案情會診」,除了那幾位從北京和省城來的專家以外,聚集了本市所有的主要領導。都是第一次見面。他重視這第一面的印象。經驗告訴他,第一印象不一定是「真相」。但拿第一印象和以後的第二第三印象加以比照,就能比較容易也比較清晰地判斷出這個幹部的為人和水平。所以每到一個新的單位和一些同志第一次見面,他總要儘量準確地獲取並留住對這一些人的第一印象,包括對方打量他的那個第一瞬間時所用的眼神和姿勢。要知道這一瞬間,對方往往是最不設防的,除了好奇和本能,最不會摻雜價值考慮,因而此時的眼神身姿往往是人格內心最真實的表現,也最是他們自己。何況眼前這些同志將要在今後一個比較長的時間裡,和自己一起來決定這個城市的命運。準確地認識他們,瞭解他們,自然是當務之急,急中之急,但又不能急在臉上。

  這時,一位副市長提議:「咱們是不是一鍋燴了,把追悼會的事兒也定了……」

  北京來的那位專家敏感地反問:「什麼追悼會?」

  那位副市長解釋道:「如果董、於二人確是他殺,就應該儘快為他們開個追悼會,以平息外面對他們兩人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

  「關於追悼會的事,我稍微地多說兩句。」林書記蓋上茶杯蓋,進一步解釋道。看來這件事,市里的部分領導早有所考慮。「這一階段,章台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的情況,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我曾經說過這樣的話,自從出了董秀娟、于也豐這兩檔子事,章台市簡直就成了『洪洞縣』,沒好人了。特別是市里的各級幹部,日子難過,工作難做,到處被人議論。人人都瞪大了眼,怎麼看我們這些市級領導都覺得不順眼。林中縣縣中的教員一反常例,居然一再地停課鬧事,又抬出一個什麼挪用教育基金款的問題,就是個明顯的跡象。所有這一切,都非常不正常。」

  一位副市長插話道:「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

  林書記說:「萬方汽車工業總公司好像也有點不太平了……」

  那位副市長說:「萬方一旦出了事,工人要停工,那就更不得了。」

  另一位副書記說:「現在沒出什麼大事,都已經不得了了。萬方一直是中央領導視野裡的大企業。」

  「所以,穩定人心,是章台市當前工作重點中的重點。有的同志提出儘快給這兩位同志開追悼會,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就是通過儘快召開追悼會,儘快把董、於兩案畫上句號,儘快把全市人民的注意力從董、於兩案裡轉移出來,讓大多數人把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這是能否扭轉目前工作頹勢的一個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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