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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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江北猶豫了一下沒做聲。 夏志遠催促道:「到底是誰?你要是在關鍵問題上,什麼都不告訴我,還讓我怎麼當你的助理?」 黃江北又猶豫了一會兒,才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了一個什麼字,遞了過來。夏志遠拿過來一看,只見小本子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田」字。 夏志遠傻愣了一會兒,又追問道:「哪個田?田副省長?」 黃江北立即收起小本子,不再說任何話了。 三十一 窯上鎮的傍晚總是寧靜的,這包括那條卵石鋪砌的老街,包括一家家合上了的門窗板和垂花門簷上的狗尾巴草,包括豆腐作坊裡那兩盤石磨之間永恆的摩擦和熱騰騰的霧氣,包括機械廠後院那條總帶著點鐵銹紅翡翠藍的小溪。當然也包括此時此刻發自達人媳婦腳底下那一串串輕軟而急促的腳步聲。烈士陵園一直關著門哩,看不見的松濤仿佛要脹破那低矮的圍牆。鎮政府的窗玻璃上還貼著那年民兵大演習時貼上的米字形白紙條。 窯中十幾個中青年教師,每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在邵達人和華隨隨的帶領下,正要往外走,在校門口遇見了達人媳婦。達人媳婦讓達人趕快回家去。一個多小時前,方少傑把萬方總公司的總經理葛會元帶到了邵家。因為外面傳說,省裡撥到林中縣來的專項教育基金,讓市里挪了去給資金特別緊缺的萬方公司蓋了高級賓館,方少傑特地讓葛會元來跟這些教員當面對質。多少年前,葛會元在五公區第三中學當教師時,教過黃江北、夏志遠,當然也教過跟黃、夏同一屆的方少傑、邵達人。他們至今仍尊葛會元為老師。他們準備一如既往地這樣尊下去,不僅因為葛會元的的確確曾教過他們,更不是因為今天的葛會元當上了章台市最大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總經理使然,主要的還是因為葛老師的正直、寬厚和一生坎坷仍不改初衷的敬業精神,使這些以往的學生打心眼兒裡願意這麼一直對他尊下去。 葛老師親自上家來了,多少年都沒來了,這會兒來了。邵達人不敢怠慢,一進家門,老遠地就叫老師。老師還是那麼溫和,頭上的白髮甚至比眼前這些剛屆中年的學生還少。早年的習慣,一絲不苟的積習同樣體現在他外表衣著上。都知道他特別喜好穿西服,但今兒個穿的是一件料子非常講究的名牌夾克衫,純毛的薄呢西褲任何時候都熨燙得筆挺,更別說腳上的那雙軟牛皮精工製作的皮鞋,這使他總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年輕。這在他穿卡其布中山裝和斜紋布褲子充當「孩子王」、「教書匠」的時候也是如此。你從他外表的整潔和細緻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他內心的激蕩和粗放來的。從他外表的持重和從容也是看不出他內在的機敏和聰慧來的。不是有意地掩飾,而是多年來學會了雙重地生活,終於懂得在什麼情況下必須以什麼姿態出現才是最得體的。這種反復的過渡變換時時都能做得非常天成無痕,連他自己都不再有所察覺,完全成了下意識的行為。但近來他卻有些變異,時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刻出現。外界有傳說他「病」了,傳說他跟萬方的問題有牽連,精神開始崩潰。但他的親人和學生們都不信,只是覺得他是太累了,有時顯得遲澀、木訥、疲憊而已。方少傑向他介紹附近幾個學校的教職員工在所謂教育專項基金問題上的議論時,他聽著聽著,突然無端地臉色蒼白了,站起來,瞪大眼睛,不無驚恐地四下張望。再問他,也只說是有點兒頭疼。讓他上裡屋躺一會兒,他不要,卻非得從達人媳婦的攙扶中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裡,去擺弄邵家鄰居們的那一輛輛破舊的自行車,翻來覆去地把那些破自行車一輛一輛地擺放得十分整齊,才歇手。 「葛總……也許是真病了……」一個青年教員悄悄說道。 「別多嘴。」華隨隨打斷那年輕老師的話,並去捅了師兄方少傑一下,讓他別再囉嗦,趕緊地把老師的夫人請來,別讓老師真的「出了洋相」。 邵達人去攙扶老師時,只覺得老師很陌生地打量了自己一眼。這眼神裡還有種種自責和疑惑。這眼神讓達人的心著實很沉地停跳了一下。 三十二 幾乎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為,萬方公司籌建幾年,至今還投不了產這件事,的確壓得葛會元抬不起頭喘不過氣,在他心裡投下了巨大的難以抹去的陰影,才致使這個善良的博學的坎坷的老知識分子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 這種分析不能說沒一點道理。 但僅此而已嗎? 三十三 天色不久就完全墨黑。眼看鄭局長拖著傷痛的腿,一瘸一瘸地越走越慢,蘇群便在公路上攔了一輛拉運大白菜的大卡車,那位年輕司機心還挺善,答應讓鄭彥章坐進駕駛室。鄭彥章卻執拗地不肯領這個情,只管氣呼呼地拖著傷腿,往後頭車廂裡爬。蘇群想幫他一把,他也不要。老小孩!車開動起來,夾帶著毛毛細雨的風呼呼地直往車廂裡灌,兩人偎縮在白菜堆中間,蘇群總想找機會跟鄭彥章說點什麼,鄭彥章卻裹緊了大衣,閉起眼,只是不搭理,裝蒜。 怪獸般的山影樹影,飛一般從車的兩旁掠過。 過了一會兒,燈火點點的市區撲面而來,但車子並沒有拐進市區。鄭彥章睜開眼,四下裡打量了一下,覺出有些不對頭,便踢了蘇群一腳,瞪起眼問:「你跟我搞什麼名堂?」 這時卻輪到蘇群裝蒜了,也閉著眼睛,不理不睬地拖延時間。 鄭彥章疑惑地看看蘇群,又打量打量周圍的景色,認定走錯路了,趕緊撲過來,揪住蘇群的領口,叫道:「渾小子,你咋讓車走到林中縣窯上鎮來了?」 這時,大卡車卻已經緩緩地在窯上鎮鎮梢一個雞毛小旅店門前停住了。蘇群掙開老局長的手,命令道:「下車。」鄭彥章虎起臉:「上這旮旯裡來幹屁?」蘇群說:「下吧下吧,找個地兒,讓你躲一躲……」鄭彥章說:「躲?躲什麼?」蘇群鄭重其事地:「章台已經死了兩個人了。您不希望自己成為第三個吧?」鄭彥章哈哈一笑:「你說我也會自殺?我?」蘇群說:「自殺,您可沒那福分。輪到您頭上,就會是真正的他殺!」鄭彥章用力朝白菜上劈了一掌,吼道:「殺我?誰敢殺我?敢殺我的人還沒出娘胎哩。」鮮嫩的白菜幫子被他劈得稀裡嘩啦地掉落,那年輕司機心疼地叫道:「爺們兒,你們到了,下還是不下?別在我白菜堆上唱大戲,這可是吃的東西!」 二位不吱聲了。稍停了一會兒,蘇群耐心地勸道:您也不能大意了,這些年您在反貪局局長位置上真可得罪了不少人。過去您在位,這些狗娘養的再恨您,總還有個顧忌。現在您已經是個平頭百姓,這些人要廢您,還不跟廢個雞雛似的!我原指望新來的市長會給您提供起碼的保護,現在看來,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鄭彥章提高了聲音:「真要出事兒,你就是躲娘肚子裡去也沒用。越躲越完戲。這點道理還要我再說?」蘇群也提高了聲音:「能躲一天,是一天嘛!起碼等看清了這位新來的市長到底是個什麼質料的東西再決定下一步棋嘛。」 這時,司機又敲車幫了:「嗨,嗨,我可沒工夫陪二位在這鬼地方聊大天。」隨著,小店裡的人也聞聲出來招呼兩位進店。鄭彥章只得跟隨蘇群爬下車去,隨後便鬧清,這小旅店是蘇群一個親舅開的。蘇群把鄭彥章安頓在一間背靜而又相當乾淨的房間裡以後,就拉著他那老舅上外頭去做進一步的安排去了。一是,讓老舅千萬管住自己那張嘴,千萬別讓人知道鄭彥章在這兒住店。另外,告訴舅,鄭彥章這人吃喝方面什麼講究也沒有,就好喝一口釅茶,好吃一口肥肉片熬酸菜粉條,每頓再有兩小盅老白乾,整個一個齊活兒。那好辦好辦,他老舅連連點頭。老舅聽說眼前這個小老頭就是那個冒死把肖長海、董秀娟的問題給捅到上頭去的反貪局局長鄭彥章,立即做出一副五星級賓館老闆的肚量,表態:鄭局長住本店所需一切費用,全免。 「得了,在我跟前充大頭,以後又去找我媽算帳,弄我一頭霧水含冤叫屈。」 「老舅什麼時候幹過這號缺德事?你你你……」老舅還真有點兒急了。 「您瞧您,開個玩笑都不行,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噯,說真格兒的,費用的問題你真不用客氣,我有地方報去……」 「甭再跟我談什麼錢不錢的問題了,行不行?」 「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哎,還有件事,挺重要,你趕緊把他房裡的那個電話給我拆了……」 「這幹嗎呀?店裡就這一部電話機,原先安在堂前使著,我可是特地為你們挪那屋裡去的……」 「你把電話安到他屋裡,他能塌下心來休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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