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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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鬧僵了。那一夜,從來不失眠的夏志遠整個兒度過了一個罕見的輾轉難眠長夜天。心裡難受!他知道,黃江北是捨不得他。這些年,別人只看到姓黃的噌噌噌的一個勁兒地往上走,以為特別順當,只有老夏清楚,黃江北這些年太難了,他太需要有一個瞭解、熟悉、體諒自己的人在身邊。他需要一個能聽他說說心裡話的人在自己身邊。他有心裡話要說,他還沒像有些當官的修行到那個份兒上,心裡根本沒自己的話可說了,只知道看上面的眼色,只知道吃喝、轉圈兒。他還沒這麼乾癟。這麼多年他倆一直同甘共苦,他們之間的同甘共苦從表面上看是以他服從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實際上,關起門來,只剩下他倆的時候,根本沒有誰服從誰的問題。他倆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只是一對老同學,沒有半點上下級的影子。他可以在黃江北面前說任何想說的話,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他才能在他身邊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助理。後來……後來……他和黃江北之間真產生了什麼「過節」?也就是黃江北要他「說說清楚」的東西。 有嗎? 黃江北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稱大倨傲過。他也從沒背著江北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後的他和他,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執意要離開黃江北,執意不願再替他當這個助理,真的只是為了單昭兒?為了四十歲後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沒有過的平淡安逸? 絕對? 他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說一說,推心置腹地說一說。他怕江北起早就讓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窩去了。沒想鐵將軍把門,江北天不亮就去機場趕航班,上了廣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過後,江北已經同意放他了,並連夜把工地上的幾位老總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後,又把人事處的同志從被窩裡叫了起來,辦各種各樣的調動手續。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廣州,別的老總又有變卦,就趕緊地在去機場前,讓人把所有的手續都辦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學,就得保證他走成。自己手裡不是還有這點權嗎?那就保證他走得順當,走得舒服,走得毫無掛礙,甚至把送志遠回章台的車都跟車隊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這時已經離天亮只有半個多小時了。回到宿舍裡,他根本沒睡。已經沒這可能了。他只是給自己煮了一小壺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歡自己煮來喝。他覺得面對著酒精燈那飄忽的藍色火苗,聽著小壺裡輕微的翻滾聲,聞著壺嘴裡散發出來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的濃香,那樣更有情趣,更是一種休息,一種消遣,一種放鬆,一種難得的思考。)小口小口地抿著咖啡,把幾件在外換洗用的內衣內褲塞進那個很舊的旅行包,又給志遠在紙上留了幾句話。 志遠: 你要我辦的事,我全給辦了。滿意了吧? 天要落雨,娘要嫁。我還能怎麼樣? 你沒把話給我說清楚,這筆賬我還是要跟你算的。你別拿單昭兒來跟我玩什麼障眼法。我直說了,最近這兩年,你對我產生了某種成見。正是因為這種成見,你才不想再在我這兒幹下去了。 你先別急於否認。 我不想勉強你。也不能勉強你。你畢竟不是別人。我不能對你施加那種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制約權。那樣做,就太沒意思了。 但我要對你說,你錯了,錯定了。 下面的這些話也許是多餘的,但我覺得還是要說:不管怎麼樣,我永遠感謝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學,你永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發生任何動搖。 今後,有什麼要我辦的,只管開口。只要我辦得到,我將一如既往地為你老兄去辦。這樣做,絕不是為了報答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對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絕對不能使用「報答」這樣的概念的,否則,對你對我都會是一種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珍重。 十七 今天,夏志遠也帶了一封信來給黃江北,而且是一封寫得很長很長的信,詳細地敘說了他這次不可能替黃江北當這個「市長助理」的理由。他知道自己嘴巴上的功夫不如黃江北,便把事先想到的幾條理由,斟酌再三,寫了下來。說了歸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在我當不當這個「市長助理」上,而是你,黃江北,壓根兒就別回來當這個章台市長。眼下的這個章台市長,壓根兒就當不得,所以也就不存在我那個當不當「市長助理」的問題。章台目前的狀況太複雜,太微妙。咱們什麼都別說,光說董秀娟這檔子事,她死了這麼長時間連個自殺還是他殺都沒鬧清,鑒定自殺還是他殺,可以說是刑事偵查中最簡單的一個活兒了,可是在章台就愣是鬧不清,你說這裡有沒有名堂?從去年以來,上頭那幫子明細人,見了「章台」的事兒都恨不能躲得越遠越好。這幫子人平時一個個都特能耐,特想升官;這會兒幹嗎不來當這章台市長?非得你來?他們聰明,都躲了!你好嘛,不僅不躲,還直撲著這堆大火翩翩而來。我說你就是傻!你以為你能耐大?你不用吃五穀雜糧?你以為你黃江北手裡攥著個清華北大的學位證書,就能包打天下了?你不就是個黃江北嗎?告訴你,別說一個黃江北,就是再加上黃江東、黃江南、黃江西,你也包打不了這個天下!你還真以為你在中國能改變什麼?傻! 看完志遠的這封信,江北真的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信裡寫到的,其實他都想到了,也都考慮了。現在的問題很簡單,省委五個常委坐在你面前,我能說不幹?我說得出口嗎?我該這麼說嗎?當然,不否認,市長這個職務對我來說確實具有極大的誘惑力。我確實想當一個市長。一個城市,深刻悠遠的文化背景,強大活躍的經濟杠杆,眾多複雜的生存意味,一種濃縮,一種強化,一種昇華,一個全方位的超越,甚至再生。歸根結底,面臨一個人生的歷史的社會的和新浪潮到來瞬間的挑戰……當然還要提到那個被許多人嘲笑的字眼兒:「責任」。那年我們在北京,和國務院政策研究中心的一幫子年輕人討論法國人讓?施賴貝爾寫的那本書《世界面臨挑戰》。書的最後,就有這麼一段話。它說:這個世界今後必定還會存在種種狂熱、偏激、腐敗和痛苦,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說,我們不再相信、不再希望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讓這個世界擺脫幾千年來蒙昧和落後的史前狀態……我們都為此激動過。當然,你現在可以嗤之以鼻地說這是一種陳舊的激情,可笑幼稚的羅曼蒂克。但我要說,這是一種召喚。我對這種召喚,不能無動於衷。我做不到。它對我的確有巨大的吸引力,巨大的誘惑,無法抗拒的誘惑。是一種生命力的誘惑,生命的張揚。志遠,只可惜這次對我的任命,只是個「代理」市長。這個「代理」二字,實在太微妙了,含義實在太多了。一旦幹不好,也許就會失去我已經得到的一切,一落千丈。所以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個頭腦十分冷靜、而又十分瞭解我弱點的人,在我身邊。他能在我遇到種種困難的時候,刻意維護我;又能在我頭腦發熱的時候,敢於大聲對我說一個「不」字,讓我保持必需的清醒。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冒泡好衝動。你說我回章台後,上哪兒去找一個敢對我說一個「不」字的人?現在還有誰會對一個現任市長當面說「不」字?就是有,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找到。但我必須馬上和這樣的同志一起開始工作。只有你能做到這一點,沒有人比你更瞭解我的弱點,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我缺什麼。你正直、熱情……又特別能吃苦,思考問題特別周密細緻…… 「嗨嗨嗨,在臭我呢?」夏志遠不客氣地打斷了黃江北剛剛發動的「糖衣」攻勢。 「志遠,我這說的全是真心話;我只要你再給我當一年的助理,一年後,我保證放你,徹底放。也保證給你一個好的安排。這麼跟你說吧,到時候,你想去哪兒我都能滿足你。你知道那年我在中央黨校學習過一年,我那兒的同班同學,現在分佈全國,都是市長市委書記那一類的角色,還有提了副省部級的。你說你想去哪兒吧。」 「我想去哪兒?我想回我老家去喝棒子麵粥!」夏志遠突地一下站了起來。 兩人正談到這兒,電話鈴響了。黃江北不想讓任何人打斷他和志遠這一刻的談話。拿起電話,很有點不耐煩,對接線員小姐說道: 「我這兒正忙著,不管什麼電話,都過半小時後再接過來。」 接線員小姐細聲柔氣地說:「對不起,黃市長,是省委孫書記要跟您說話。」 黃江北忙改了神色。幾分鐘後,黃江北放下電話,神色顯得有些蒼白,緊張。他告訴夏志遠,今天一早發現,章台市公安局局長于也豐死在他自己家裡,死因不明,他殺自殺難定。省公安廳和國家公安部派出的刑偵專家已經出發,省委要求黃江北天黑前一定趕到章台,會同省、部來的同志,一起聽取章台市有關方面關於董、於兩案的案情彙報。 還要說什麼呢? 還能說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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