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蒼天在上 | 上頁 下頁


  十三

  雨終於下開了。

  沒有回答。只有漸漸增大的風嘩嘩地越過碼頭街那些陳舊的房頂,擊打停泊在江邊灘頭上的那些木制貨船,擊打小教堂那灰色的尖頂,擊打拼命搖擺著的大樹,擊打江兩岸這片起伏不平的土地。雲層越發厚重,翻滾著撲湧過來。一扇窗戶忙關了起來。第二扇窗戶也慌慌地關了起來。接著便是第三扇、第四扇……

  十四

  乳白色的桑塔納在大雨中回到省委招待所那幢中西合璧式的別墅小樓前停下時,黃江北沒有立即下車。他喜歡看雨中的省委招待所,這一片林木蓊郁的「莊園」,他曾來過很多次,隨著每一次進入時身份、地位、將要領受的任務的不同,這個「莊園」在他心裡產生的感受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有時它顯得陰晦,有時卻又顯得過於冷峻,有時它竟賜給那麼多的溫良豁達,無處不灑滿九月的陽光。當然,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個獨身而富有的老姑娘,矜持古怪卻又空虛得令人難以自持。

  這些年,黃江北隨著自己身份地位的變遷,幾乎住遍了這個「第一」招待所各等級的房間,從三人間,到雙人間,再到單人間、高間、套間,以至到這次省委辦公廳給超規格安排的「豪華高套」,全輪了個過兒。特別要說明的是,不管以什麼身份、住什麼等級的房間,每一次住下後,他都要找個時間,特地到那個專門接待中央首長的小樓附近走一走。那是在另一個院子裡。那是被另一道圍牆隔開的,是一面大略有所起伏的緩坡,草皮茵茵地綠,那裡的樹木更加濃密。春天肯定有杏花有梨花,稍後些日子,便有蘋果花和海棠花悄然開放。聳天的法國梧桐和古老的亭榭和靜謐寬平的車道和緊閉的大門。他都要在那大門前站一會兒。

  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裡,那門裡並沒有人居住。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裡,那兒比任何地方都要寧靜。高大的陰暗的闊葉林裡會長出一種橘紅的石菖蘭。即使在沒有花開放的季節裡,那重重疊疊、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一片又一片的綠,便是永恆的一朵花。有霧或沒霧的早晨,在這兒總能聽到那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這是童年。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到這大門前來走一走,體會一下這兒特有的寧靜和從容,還有一種想像中的博大和恢弘。然後,車子就開了過去。特別是那二樓上的那個向南突出的房間,沐浴在夕陽的金黃裡。那花崗岩的牆面和寬大的木格和被厚重的綠絲絨嚴密封鎖起來的棕色窗戶,已是中年老年了。

  很長時間以來,黃江北最嚮往的,就是找一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讓自己躺在一大堆剛出版的物理學著作之中(請注意,一定得是「物理學」方面的著作),隨心所欲地聞著那宜人的油墨香味,從這本書翻到那本書,漫無邊際地、不負任何責任地、不計任何後果地接受那一個又一個新思潮新觀念的衝擊,尋找這些新思潮新觀念和現實存在之間的關聯。他曾經非常喜歡過兩本書,一本是大衛?雷澤爾(D.Layzer)的Cosmogenesis(也有人把書名譯作《創世論——統一現代物理?生命?思維科學》),另一本是艾什卡(W.R.Ashky)的《大腦設計》(DesignforaBrain)。物理學原本是他的長項,而控制論和生命科學,又是他一向最感興趣的兩個領域。(其實他在大學裡學的是地球物理學,專攻風暴潮,一個很專門的分支。夏志遠經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兩年北大哲學學壞了,使他從自然界的風暴潮裡捲入政治「風暴潮」。)他一直希望能從這三者的充分結合中,尋找到一把能透徹地解析這個世界的新「手術刀」,一片遠非伽利略所能想像得到的精確無比的透鏡。越過科學世觀的沼澤,再往前進入更為泥濘的人文世觀天地。偉大的艾什卡居然把那麼大的一塊理論(絕對有效地把控制論長驅直入地推進到了生物學、心理學、經濟學和社會科學諸領域),敘述得如此清晰,如此簡明,簡單明晰到一後面就是二,二後面呢?你立即驚喜地跟他一起叫道:三!

  能把政治做到如此簡明清晰嗎?

  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能如此從容地享受這種遐想的樂趣了。他太忙了。

  十五

  夏志遠是黃江北緊急「召」來的。他是黃江北清華時期的同班同學。從學生會時期起,多年來一直「跟隨」黃江北,當他的助理,轉戰東西南北,一直幹到那個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借用北方「胡同串子」們嘴裡的一句話來給他倆的關係定位,那就是真正的「鐵哥們兒」,「鐵磁」。

  樓上的二〇五房間,金黃的柚木地板和棕黑的菲律賓木牆裙,全套的水曲柳磨光鋼琴漆家具,寬大的老闆桌上全套的歐式辦公用具,還有那純羊毛藏紅地毯……夏志遠很舒服地光著襪底在地毯上走來走去,連拖鞋也不穿。他半年前離開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回到了章台,關係都辦回去了,當時提出的理由是回章台解決個人問題。他比江北還大兩歲,一直還單身著,有個女朋友,叫單昭兒,原是章台市委機關的一朵花兒。跟志遠處了多年,關係不錯,就是不結婚。這不怪人家,全怪夏志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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