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索拉文選                   你別無選擇


                                  劉索拉


                                   一

    李鳴已經不止一次想過退學這件事了。

    有才能,有氣質,富於樂感。這是一位老師對他的評語。可他就是想退學。

    上午來上課的講師精神飽滿,滔滔不絕,黑板上畫滿了音符。所有的人都神志
緊張,生怕聽漏掉一句。這位女講師還有一手厲害的招數就是突然提問。如果你走
神了,她准會突然說:「李鳴,你回答一下。」

    李鳴站起來。

    「請你說一下,這道題的十七度三重對位怎麼做?」

    「……」

    「你沒聽講,好馬力你說吧。」

    於是李鳴站著,等馬力結巴著回答完了,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肅靜中,李鳴帶著
滿臉的歉意坐下了。他仔細注意過女講師的眼睛,她邊講課邊不停地注意每個人的
表情。一旦出現了走神的人,她無一漏網地會叫你站起來而坐不下去。

    有時李鳴真想走走神,可有點兒怕她。所有的講師教授中,他最怕她。他只有
在聽她的課和做她佈置的習題時才認真點兒。因為他在做習題時時常會想起她那對
眼睛。結果,他這門功課學得最扎實。馬力也是。他曠所有人的課,可唯獨這門課
他不敢不來。

    自從李鳴打定主意退學後,他索性常躲在宿舍裡畫畫,或者拿上速寫本在課堂
上畫幾位先生的面孔。畫面孔這事很有趣,每位先生的面孔都有好多「事情」。畫
了這位的一二三四,再憑想像填上五六七八。不到幾天,每位先生都畫遍了,唯獨
沒畫上女講師。然後,他開始畫同學。同學的臉遠沒先生的生動,全那麼年輕,光
光的,連五六七八都想像不出來。最後他想出辦法,只用單線畫一張臉兩個鼻孔,
就貼在教室學術討論專欄上,讓大家互相猜吧。

    馬力幹的事更沒意思,他總是愛把所有買的書籍都登上書號,還認真地畫上個
馬力私人藏書的印章,象學校圖書館一樣還附著借書卡。為了這件事,他每天得花
上兩個鐘頭,他不停地購買書籍,還打了個書櫃,一個寫字臺,把琴房佈置得象過
家家。可每次上課他都睡覺,他有這樣的本事,拿著講義好象在讀,頭一動不動,
竟然一會兒就能鼾聲大作。

    宿舍裡夜晚十二點以前是沒有人回來的。全在琴房裡用功。等十二點過後,大
家陸陸續續回到宿舍,就開始了一天最輕鬆的時間。可馬力一到這時早已進入夢鄉。
他不喜歡熬夜,即使屋裡人喊破天,他還是照睡不誤。李鳴老覺得會突然睡死掉,
所以在十二點鐘以後老把他推醒。
    「馬力!馬力!」

    馬力騰地一下坐起,眼睛還沒睜開。李鳴松了口氣,扔下他和別人聊天去了。

    「今天的題你做完了嗎?」

    「沒有。太多了。」

    「見鬼了,留那麼多作業要了咱們老命了。」

    「又要期中考試了。」

    「十三門。」

    「我已經得了腱鞘炎。」同屋的小個子把手一伸,垂下手背,手背上鼓出一個
大包。

    馬力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他從不開口,除了他的本科—作曲得八十分,別的科
目都是「中」。

    李鳴跑到王教授那兒請教關於退學問題的頭天晚上,突然發生了地震。全宿舍
樓的人都跑出站在操場上。有人穿著褲衩,有人披著毛巾被。女生們躲在一個黑角
落裡嘰嘰喳喳,生怕被男生看見,可又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們在這裡。據說聲樂系有
兩個女生到現在還在宿舍裡找合適的衣服,說是死也要個體面。站在操場上的人都
等再震一下,可站了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才知道,根本沒地震,不知是誰
看見窗外紅光一閃,就高喊了一聲地震,於是大家都跑了出來。

    第二天,李鳴就到王教授那兒向他請教是否可以退學。王教授是全院公認的
「神經病」,他精通幾國語言,搞了幾百項發明,涉及十幾門學問,一口氣兼了無
數個部門的職稱。他給五線譜多加了一根線,把鋼琴鍵重新排了一次隊,把每個音
都用開平方證實了。這種發明把所有人都能氣瘋。李鳴最崇拜的就算王教授了。盡
管聽不懂他說的話,也還是愛聽。

    「嗯。」

    「我不學了。我得承認我不是這份材料。」

    「嗯。」

    「就這樣,我得退學。」

    「嗯。」

    「別人以為自己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以為我不行。」

    「嗯。」

    「也許我幹別的更合適。」

    「嗯。」

    「我去打報告。」

    「嗯。」

    李鳴站起來,王教授也站起來:

    「你老老實實學習去吧,傻瓜。你別無選擇,只有作曲。」

                                     二

    現在唯一的事情就只好是做題。無數道習題,不做也得做。李鳴只做上兩分鐘,
就想去上廁所或者喝水。更多的時候是找旁邊235琴房管弦系的女孩站在236
琴房門口聊天。邊聊天那女孩邊讓弓子和琴弦發出種種噪音,氣得263琴房的石
白猛砸鋼琴。

    和石白,李鳴永遠也處不好。一道和聲題要做六遍,得出六種結果。他已經把
一本「和聲學」學了七年,可他的和聲用在作曲上聽起來象大便乾燥。但在課上老
師要是講錯了半個字,他都能引經據典地反駁一氣。

    「不對,老師。在275頁上是這樣說的……」他站起來說。

    這時同班的女生就會咳嗽,打噴嚏。

    「我不願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石白對所有的人說。他不參加任何活動,碰
上人家在那兒「撞拐」,他就站在一旁拉小提琴。他學了十五年琴,可還走調。

    「你得象個作曲家!」他對小個子說,「作曲家要有風度,比方說吧……」

    連個兒都沒長全的小個子只能縮縮肩膀從他的眼皮下溜走。要是玩起「撞拐」
來,小個子還老占大家上風。

    石白對「撞拐」這事氣得嘴唇直哆嗦。他在一首自作的鋼琴曲譜旁邊注上「這
首樂曲表達了人生的最高理想境界。」這結果就是使一個作曲系的女生寫了同樣長
短的一首鋼琴曲來描寫石白,一連串不均等節奏和不諧和音。這曲子在全系演奏,
所有人都聽得出來它說的是什麼。

    李鳴住的宿舍是一間房子四個人。屋子裡有發的存衣櫃、寫字臺和鋼琴,還有
馬力自己打的家具,弄得宿舍裡不能同時站四個人。原來石白和他們一個宿舍,後
來石白申請到理論系睡覺去了,因為理論系的人到了夜裡兩點談話的內容仍是引經
據典。這使他覺得脫了俗。於是指揮系的聶風搬進李鳴宿舍,他以一種與作曲系迥
然不同的風度出現在這間屋裡,頭髮燙成蓬鬆的花卷,襯衣雪白,胸脯筆挺。隨著
他的到來,女孩子就來了。本來四個人已站不下的屋子,現在要裝八個人不止。一
到晚上,全宿舍的人自動撤出,供聶風指揮女孩子們的重奏小組用。從此,晚上十
二點以後回到宿舍,大家都能聞見女孩子們留下的滿屋香氣。

    隔壁的四個全是作曲系的。戴齊鋼琴彈得出眾,人長得修長蒼白,作品中流露
出肖邦的氣質,可女孩們愛管他叫「妹妹」。留了大鳥窩式長髮的森森,頭髮永遠
不肯趴在頭上,就象他這個人一樣。他不洗衣裳不洗澡,有次鋼琴課上把鋼琴老師
熏得憋氣五分鐘。那是個和藹的教授老太太,終於她命令森森脫下衣服,光著膀子
離開琴房。一個星期後,管郵件的女生收到一個給森森的包裹,當眾讓他打開一看,
是那件脫給老太太的襯衣,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連扣子也釘上了。有個女生當場說,
為這事,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森森一個男人,她也不會理他。森森當場反駁說,如果
全世界只剩下他和她,他就乾脆自殺。

                                   三

    李鳴一人躲在宿舍裡,不打算再去琴房了,他寧可睡在被窩裡看小說,也不願
到琴房去聽滿樓道的轟鳴。琴房發出的噪音有時比機器噪音還可怕。即使你躲在宿
舍裡,它們照樣還能傳過來,攪得你六神無主。剛入學的時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
的大師每天早晨四點起來在操場上吹小號,象起床號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經錯亂。
李鳴甚至有幾個星期夜晚即使在夢中仍聽見小號聲。先是女生打開窗戶破口大駡,
然後是管弦樂的男生把窗戶打開,拿著自己的樂器一齊向樓下操場示威,讓全體樂
器發出巨大的聲響,蓋住了那小號。第二天,小號手就不再起床了。可又出現了一
個勤奮的鋼琴手,他每天早晨五點開始練琴,彈琴和絃連接時從來不解決,老是讓
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彆扭。終於有位教授(那時教授還沒搬進新居,
也住在大樓道裡)忍不住了,在彈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時,他探出腦袋沖著那
琴房大吼了一聲「1—」,把「7」解決了。所有人的感覺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鳴把不去琴房看成神仙過的日子,他躺在被子裡拿著一本小說。

    「喂,哥們兒,借琴練練。」森森推開門,大搖大擺走到鋼琴那兒,打開琴蓋
就彈。

    「你沒琴房?」

    「沒空。我要改主科。」

    「少出聲。」

    「知道。」

    可是森森不僅沒少出聲,而且他的作品裡幾乎就沒有一個和絃是協和的,一大
群不協和和絃發出巨大的音響和強烈的不規律節奏,震得李鳴把頭埋在被子裡,屁
股撅起來沖天,趴了足有半小時,最後終於把頭從被子裡伸出來:

    「行行好吧。」

    「最後四小節,最後四小節。」

    「我已經神經錯亂了。」

    「因為我在所有的九和絃上又疊了一個七和絃。」

    「為什麼?」

    「媽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他說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絃,一會兒在最高音
區,一會兒在最低音區,一會兒在中音區,不停地砸鍵盤,似乎無止無休了。李鳴
看著他的背影,想拿個什麼東西照他腦後來一下,他就不會這麼吵人了。

    「媽的力度。」森森砸出一個和絃,「還不夠。我發現有調性的旋律遠遠不如
無調性的張力大。」

    「你的張力就夠大了,我已經變成烏龜了。」

    森森看著被子裡的李鳴大笑:「你幹嗎要睡覺?」

    「我討厭你們。」

    「你小子少不談正業。」

    「你把十二個音同時按下去非說那是個和絃,那算什麼務正?」

    「我討厭三和弦。」

    「可你總不能讓所有的人聽了你的作品都神經分裂吧?」

    「我不想,可他們要分裂我也沒辦法。但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說
的那種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風格。」說完他又砸出一串和絃。

    李鳴瞭解森森,他想幹什麼誰也阻擋不了。不象孟野。孟野的才氣不在森森之
下,可一天到晚讓女朋友纏住不放。經常莫名其妙地失蹤好幾天。有幾次都是面臨
考試時失蹤的。孟野也長得太出眾了點兒,濃密的黑髮和捲曲的鬍子,脈脈含情的
眼睛老給人一種錯覺,由此惹得女生們合影時總愛拉上他,被他女朋友發覺免不了
要鬧個翻天覆地。有一次那姑娘追到學校把孟野大罵了一頓,然後哭著跑到街上,
半夜不歸,害得作曲系女生全體出動去叫她。她坐在電線杆子底下,扭動著肩膀,
死活不肯回去。最後還是李鳴叫馬力戴上保衛組的紅袖章,走過去問:「同志,你
是哪兒的?」她才一下子從地上站起,跟著大家回去了。

    「你這討厭鬼。」李鳴對森森罵道。森森砸完最後一節和絃,晃著肩膀走了。
他一開門,從外面傳來一聲震天的巨響,那是管弦系在排練孟野作品中的一個高潮。

    每次作曲系的彙報演出,都能在院裡引起不小的騷動。教十個作曲系的主科教
授只有兩位,一位是大談風紀問題的賈教授,一位是才思敏捷的金教授。賈教授平
時不苟言笑,假如他沖你笑一下,准會把你嚇一跳。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
是講學。他從不作曲,就象他從不穿新衣服,偶爾作出來的曲調也平庸無奇,就象
他即使穿上件新衣服也還是深藍滌卡中山裝一樣。但所有人都得承認他的教學能力,
循序漸進,嚴謹有條,無一人可比。但在有些作曲系學生眼裡,賈教授除了嚴謹的
教學和埋頭研究古典音樂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全力以赴攻擊金教授。金教授太不
注意「風紀」,一把年紀的人總愛穿燈芯絨獵裝,勞動布的工褲,有時甚至還散發
出一股法國香水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課時總愛放一把花生米在講臺上,說幾句就
往嘴裡扔一顆,自從他無意中扔進一顆粉筆頭之後。就再也沒看見他吃過花生米了。

    金教授在講課時,幾乎不會慷慨陳詞,老是懶洋洋地彈著鋼琴。如果你體會不
到他手下的暗示,你就永遠也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隨便幾個音符的動機他都能隨
意彈成各種風格的作品,但他懶得講,有時自己一彈起來,就誰也不理了。馬力是
賈教授的學生,有次破天荒跑到金教授班上聽課,結果什麼也沒聽懂,打了個長長
的呵欠。金教授騰地從琴凳上站起來,沖馬力鞠了個躬,笑著說:「祝您健康。」
然後又坐下去彈起琴來。從此馬力就不愛在賈教授班上聽課了。

    每次作曲系學生彙報會,實際也是這二位教授的成就較量。自從金教授的學生
在一次彙報會上演出了幾首無調性的小調後,賈教授大動肝火,隨即要給全體作曲
系學生講一次關於文藝要走什麼方向的問題。開會的事情是讓李鳴去通知的,李鳴
本來連學也要退的,更不願開什麼會,於是,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通知,即某日某時
團支部與學生會組織遊園,請屆時參加等等。於是害得賈教授在教室裡等了學生一
下午,又無法與團支部學生抗爭。

    為了彌補這次會議,賈教授呼籲全體作曲系教員要開展對學生從生活到學習的
一切正統教育,不僅作品分析課絕不能沾二十世紀作品的邊兒,連文學作品講座也
取消了卡夫卡。同時,體育課的劍術多加了一套,可能是為了邏輯思維,長跑距離
又加了三圈,為了消耗過剩的精力。搞得男生們臉色蠟黃,女生們唉聲歎氣,系裡
有名的「懵懂」—因為她能連著睡三天不起床,中間只起來兩次吃飯,兩次上廁所
—自從賈教授的體育運動開展後,躺在床上大叫「我寧可去勞改!」

    李鳴先撕了一本作業,然後去找王教授。

    「沒勁,沒勁。」他邊說邊在紙上畫小人。

    「你為什麼不學學孟野?你聽過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諧和》嗎?」

    李鳴走回去把作業本又拼起來了。

    孟野這瘋子,門門功課都是五分,可就是不照規章辦事。他的作品裡充滿了瘋
狂的想法,一種永遠渴望超越自身的永不滿足的追求。音程的不協和狀態連本系的
同學都難接受。可金教授還是喜歡他。

    「孟野的結構感好,分寸把握好。」金教授對「懵懂」說,「所以他可以這麼
寫,你不行。」

    「懵懂」正想模仿孟野,也寫個現代化作品。

    孟野一說起自己的作品來就滔滔不絕,得意非常。長手指揮上揮下,好象他正
在指揮一個樂隊。有時他的作品讓弦樂的音響筆直地穿過人們的思維,然後讓銅管
象炸彈似地炸開,打擊樂象濃煙一樣劇烈地滾動。這可以使樂隊和聽眾都手舞足蹈。
而李鳴卻不考慮樂隊和聽眾對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只想著寫完了就算解放了。

    「這地方和聲是不是這樣?」圓號手問。

    「什麼和聲?」李鳴在自己譜子上根本找不到圓號手吹的是哪兒,他早走神了,
「隨你便吧,管它呢。」

    於是圓號手和長號手吹的不在一個和絃裡,演奏完了,竟有人說李鳴也搞現代
派。

    「你們把握不住就不要這樣寫,」金教授說,「孟野的基本功好。」

    孟野用手指勾住大提琴的弦,猛然撥出幾個單音,然後把弦推進去、拉出來。
又用手掌猛拍幾下琴板,突然從喉嚨裡發出一種非人的喊叫。森森大叫:「媽的力
度!」然後把兩隻手全按在鋼琴鍵上,李鳴捂著耳朵鑽進被窩。

    樓道裡充滿了孟野象狼一樣的嚎叫。

    宇宙的諧和。瘋了。李鳴想。

                                   四

    李鳴覺得董客這人,踏實得叫人難受。可因為孟野和森森太瘋,他只好去找董
客聊天,但在董客眼裡,李鳴也是不正常,他竟然放著現成的大學不願上。

    「請坐,please。」董客彬彬有禮地讓李鳴。好象他身後有一張沙發。

    李鳴坐在床上。董客端上一小杯咖啡。他這人很講究,儘管腳臭味經常在教室
裡散發。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誰也弄不清它到底有多衛生,李鳴閉著眼把咖啡吞下
去。

    「西方現代化哲學的思維是非客觀與主觀形式的相交。」董客老愛說這種驢頭
不對馬嘴的話,他一張嘴就讓人後悔來找他,「和聲變體功能對位的轉換法則應用
於……」

    李鳴想站起來,他覺得自己走進一個大騙局裡了。

    「人生的世故在於自己的演變,不要學那些愚昧的狂人,你必須為自己準備一
塊海綿,恐怕你老婆也願意你是個碩士。」

    李鳴站起來就走。董客為他打開門:「please。」

    關於創作方向問題的會議到底還是開了。賈教授特地請來團支部書記和學生會
主席。這個專題討論會要每星期開一次。這使學生每星期失去一個晚上做習題,所
以大多數人都拿著作業來討論。照例是先讓賈教授講兩小時的話,講的是什麼誰也
不知道。下面的筆在唰唰響,教室的秩序極好。可緊接著團支書作了一個提議,建
議開始自由發言,並請賈教授回去休息由他來主持會議。賈教授只好擺擺手,坐到
後面牆角處去了。團支書是管弦系的樂隊隊長,他說的第一個問題是關於在排練時
作曲系男生沖樂隊女生擠眼睛的問題。

    「這樣就會分散她們的注意力,不去看指揮。」

    作曲系的男生大來情緒。

    「誰呀?」

    「讓我去當指揮不就解決問題了?」

    「什麼?」

    「你們管弦系女生壓根就不想好好給我們排練。」

    「我的豎琴手說反正是不協和和絃,怎麼彈都是對的。她就從來不照譜子彈。」

    「管弦系的小姐呀,難伺候。」

    「還要我們怎麼樣?」

    「娶過來?」

    「你?」

    賈教授已經坐不住了。

    董客突然說了一句:

    「人生象沉淪的音符永遠不知道它的底細與音值。」

    大家一齊回頭沖他看,但誰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假如,」董客接著說下去,「三和弦的共振是消失在時空裡只引起一個微妙
的和絃幻想,假如你鬆開踏板你就找不到中斷的思維與音程延續象生命斷裂,假如
開平方你得出一系列錯誤的音程平方根並以主觀的形象使平方根無止境地演化,試
想序列音樂中的邏輯是否可以把你的生命延續到理性機械化階段與你日常思維產生
抗衡與緩解並產生新的並非高度的高度並且你永遠忘卻了死亡與生存的邏輯還保持
了幻想把思維牢牢困在一個無限與有限的機合中你永遠也要追求並弄清你並且弄不
清與追不到的還是要追求與弄清……」

    賈教授大喊一聲:「好了!」他的長手臂向前伸出來,有點兒哆嗦,「你們的
討論就到這兒。」他走到講臺前,眼神變得遊移不定。他提出一道思考題:試想二
十世紀以來搞現代派作曲的人物有哪個是革命的?

    大家誰也沒說話。等散了會,森森大聲在樓道裡唱了一聲:「勳—伯—格!」
賈教授回頭看了一眼。他又喊了一聲「勳伯格」然後手舞足蹈地大叫:「I\cannot
\remember\everything!I\must\have\been\unonscious\of\the\time……!」

    「全瘋了。」馬力嘟喏著。

    「幹嗎他們要纏住創作方式問題爭執不休?」

    「這事還是挺有意思。」

    「真的?」

    「全部意義就是拖延時間。」

    「最好是不想。」

    「你說到底有什麼意思?」

    「你真想抽煙?」

    「想戒戒不掉。」

    「愁什麼?寫不出教書。」

    「唉……」

    「他們幹嗎要纏住創作方式問題爭執不休?」

    「還不明白?不幹這個還幹什麼?」

                                   五

    戴齊的鋼琴確實彈得太好了。他可以不象別人那樣,每天必練兩小時琴,一學
期參加兩次鋼琴考試。可他並不能因此輕鬆,即使不練琴,各門功課的作業堆在桌
上,好象永遠也做不完。他把作業放在左邊,做完的放在右邊,還沒等左邊的都到
右邊去,右邊的已經又變成了左邊的。為此他經常看聶風帶著管弦系女孩子排四重
奏,更喜歡把自己寫的協奏曲拿去和小提琴手姑娘們協奏一番。他喜歡湊到姑娘堆
裡,因為在男生那兒他老占不了上風。

    「你不靈,小個子,象個小爬蟲似的。」他在食堂裡和小個子開玩笑。食堂是
最開心的地方,男女生湊在一桌上吃飯,是該出風頭的時候。小個子一下急了:
「有能耐出去!操場上見!」戴齊一下子不作聲,低頭吃起飯來。

    他的氣質不適合和男生交往。他蒼白、清秀、修長的手指可以和女性的手指媲
美,鼻樑挺直,端正的嘴唇說起話來快得象個女人。只要一下課,他必得走到鋼琴
前彈奏一段什麼,假如是彈他自己的作品,肯定會使人讚歎不已,而假如他彈個什
麼名作,則就會蹦出個女生和他較量。這也是作曲系的女生,外號叫「貓」。因為
只要她不願做習題就象貓一樣喵喵叫。「貓」和戴齊的較量是古典音樂和爵士音樂
的較量。「貓」把戴齊從琴凳上擠下來,把他剛彈過的曲子改成爵士,一開始彈,
「懵懂」就從座位上蹦起來,邊跳邊笑。只有在聽爵士的時候她不想睡覺。

    這個班上有三個女生,已經把全班攪得不亦樂乎。為此,後面幾屆的作曲班就
再也沒招進女生。主要是賈教授大為頭疼。風紀、風化,都被這三個女生攪了。
「貓」是個嬌滴滴女孩,動不動就能當著所有人咧開嘴大哭,哭起來象個幼兒園的
孩子一樣肆無忌憚。這使老師也拿她沒辦法。遇到她做不好的習題,她把肩膀一扭,
沖老師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老師就放她過關了。「懵懂」一天到晚只想睡覺。她能很
快弄懂老師講的,又能很快把它們忘掉,她當天聽,就得當天做題,還得當天給老
師改,否則過了幾天,她就會否認這道題是自己做的。你再告訴她對錯都是白搭,
她早忘了準則。

    一次,「懵懂」去上金教授的個別課。整整兩小時,金教授在改她的作品,她
一句話沒聽進去。下了課她走出課堂,沖著等在外面的「貓」說「今天金教授灑了
那麼多香水」,就回去睡覺了。「貓」夾著譜子走進教室,金教授又埋頭修改她的
作品,「貓」把頭湊過去聞了聞金教授身上的香水,正好教授一抬頭,嚇得「貓」
沖著教授「喵」地一聲。「你這裡寫得好,音響豐滿。」金教授一本正經地說。
「當然,那是森森幫我寫的。」過後「貓」對李鳴說。

    第三個女生是女生中的楷模,由此得了個「時間」的封號。她精確非常,每天
早晨六點鈴聲一響,騰地就從床上坐起來,中午和晚上無論那兩個人說什麼她都能
馬上入睡。「這傢伙簡直是機器!」「貓」對「懵懂」說。「噓!她能聽見。」
「她早睡著了。」「你們在罵我。」「時間」嘟喏了一聲。

    她認真做所有課程的筆記,連開一次班會也要掏出本來。沒有一本功課她不認
真。作曲系的學生通常是同時開十門課,她則是連運動會也要拿個名次。本來這樣
的女生是不會使賈教授後悔的,但當同時有兩個男生追求「時間」,並且「時間」
全不拒絕時,賈教授的氣真是不打一處來。

    入學一年後,天下大亂。晚上八點鐘,李鳴找「時間」談話,九點鐘董客就擠
進來把「時間」叫走了。十點鐘「時間」回到琴房開始用功。十一點鐘,查夜的保
衛組來了,勒令所有人都回宿舍睡覺,只見「貓」蹭地一下從琴房竄出來,哢嗒一
聲,把琴房鎖了。等保衛組走後,又打開鎖溜了進去,那裡面坐著森森。

    至於孟野因為和「懵懂」跳了一場舞,被人拍了照拿回家去,招惹出的麻煩已
經使人啼笑皆非。

    賈教授幾乎對這個班的學生感到絕望。但他不能表示出無能,他得管,可又一
點兒辦法沒有。他既說不出辦法,又覺得絕望,這使他的臉變得烏黑。他的衣服穿
得更破,到後來兩個褲腿已經不一樣長了。可還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想出來。

                                   六

    石白對這些人與賈教授無形的對抗又氣又惱。他憑直覺認為賈教授是無所不知
的聖人。並且他學了七年的和聲學,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過不
去?巴哈的賦格他從來沒背下來過,即使考核時他也總不得已地照譜子彈,為此被
減了很多分。但那是聖經中的聖經,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
人家已經幹過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幹什麼新的了,你再幹也是白費,
也超不過巴哈。超不過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師,成不了大師你就超不過巴哈。超不過
巴哈你就只有慚愧,你只有慚愧但不能超過巴哈。石白覺得自己對這些問題理解得
比森森孟野透徹得多。爭執是無聊的,所謂「創新」也毫無意義。你認為的創新不
過是西方玩兒剩下的東西,玩兒剩下的再玩兒就未免太可笑,玩兒沒玩兒過的又玩
兒不出來,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會受到方向性抨擊。

    石白是個心跳本不劇烈但每天去追求劇烈心跳的天才。誰都說他呆,但他對音
樂的任何一本理論書都狂熱地崇拜。他對音樂的狂熱似乎全球無一人可比,他從不
邁出琴房去做無意義的聊天,但他每門成績都勉強得「良+」或「良—」。他既不
參加班會也不參加任何活動,更不去無目的地遊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場電影,坐在
食堂裡,他也要神情嚴肅地和你討論電影的主題展開、時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員
技巧。他在這方面的知識少得可憐,但說起來又字字鏗鏘有力。那股認真勁只能使
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樂書,別的什麼書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學語言注釋。
李鳴每次看到他那麼蒼白消瘦地追求狂熱,都禁不住要可憐他。

    那次鋼琴考試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為背不下巴哈。他大為惱火,問李鳴
為什麼他得了四分而李鳴不常練琴卻能得五分?這問題讓「懵懂」幫著解答了。在
下一次鋼琴考試前,她帶著他去逛了四個美術館,看了十個當代最新畫展。第二天
他滿懷激情與信心走進鋼琴考場,結果又得了個四分。為這事,他發誓再不與「懵
懂」打交道。

    小個子對他的行為大為詫異:「你怎麼能這樣?」他們那時是在去「采風」的
路上,搜集民歌並遊覽名勝。

    「別管我。」石白只是看著自己的遊覽圖,把上面的名勝用筆圈起來,每走到
一個地方,不管颳風下雨,掏出照相機就照,甚至連光圈距離都不調。

    「難道不是名勝,再好看的風景也不照了?」小個子怒氣衝衝,他沒帶相機,
指望著和石白一起照相。

    「別廢話,你懂個屁。」石白嚓地一聲按動快門,然後用筆在遊覽圖的某一個
圈上又打了一個對勾。

    「你簡直是胡鬧。」小個子嘟嘟喏喏,「這個人真怪,天下第一白癡。」

    「你才是白癡,只知道浪費膠捲。」

    小個子氣得直跺腳。當遊艇在一個著名的河上開時,石白根本無興致和大家說
笑。河兩邊的名勝與講解員的滔滔不絕,使他無暇顧及天空和腳下,只是抬眼看看
岸邊,又低頭寫下講解員的話,然後匆匆看一眼遊覽圖上的圈,打個對勾。

    為此,有個叫莉莉的小提琴手愛上了他。說他從身上能聞到一股神聖的氣味。
並且據說石白長得有點兒象聶耳,不過可能比聶耳要高十幾公分。

    莉莉長得象個運動員,肩寬腰細,兩腿細長筆直。整天穿著一雙回力鞋,沒有
什麼事她不敢幹。她常常夜裡十二點鐘從學院的高圍牆上翻下來,偷偷溜回宿舍,
或者晚上在陽臺上只穿著胸罩短褲練習體操。那個陽臺設在女生宿舍與琴房之間,
因此總有男生要路過。每當男生走來,她就用浴巾圍住身體,只露出個瘦瘦的肩膀
和長長的細腿,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時在琴
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褲練琴。

    她和石白的相識也是從這兒開始的。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中午,莉莉正穿著她的
「三點式」練琴,沒鎖門,門突然被石白推開了。石白和莉莉是一個琴房的,他是
來取譜子,結果被嚇了一大跳,連忙退了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會再回來,就接著
拉琴,沒想到石白又把門推開,恭敬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後飛快地縮回腦袋把
門關上。氣得莉莉沖著門連踢了兩腳,大罵「傻瓜蛋!」。

    事後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連連給她鞠躬。

    自從他們成了朋友,莉莉總是說:「陪我出去玩兒玩兒吧。」

    「我沒時間,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試了。」

    石白不願去陪莉莉,但願意讓莉莉陪著他,可又不許莉莉出聲。搞得莉莉覺得
很窩囊。有一次,他讓莉莉給他試奏他的小提琴曲,莉莉為了讓他在視覺上也滿意,
特意穿著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長裙和高跟鞋來為他試奏。搞得石白只顧看她站在那
兒邊拉琴邊搖頭晃腦地自我表現,根本沒聽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氣惱,把
眼睛捂住。

    「為什麼不看著我?」莉莉問。

    「你為什麼要穿這麼一身衣服試奏?為什麼要穿這麼高的鞋子?」石白喊起來。

    「這又礙你什麼事?」

    「礙了!礙了!我聽不見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鋼琴鍵上。然後光著腳哭著跑到操場去
了。

    「跟他吹了!」「懵懂」憤憤不平地看著莉莉,她穿著拖地長裙光著腳站在風
裡,眼睛都哭腫了。

    此後莉莉就把琴房裡的所有家當都搬到戴齊的琴房裡去了。

                                   七

    又要考試了。賈教授當眾公佈了考試時間、科目,又是十門。一下課,馬力就
嘟喏了一句「×」,從此身上老帶著一盒清涼油。

    所有人桌上的譜子又高出了一尺。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臉色由白變成青。
早晨的出操成了下地獄,連孟野也停止了洗冷水浴。早晨六點鐘,「時間」騰地從
床上蹦起,跳到地上,飛快地跑到琴房,然後到天黑也沒見出來。「貓」一睜眼,
先伸手在鋼琴上按了一個「A」音,以校正自己的耳朵,然後大聲唱視唱練耳的習
題。「懵懂」為了讓自己醒過來,閉著眼就把錄音機打開了,跟著迪斯科的節奏穿
好衣服、洗好臉,可卻無論如何不能使習題也跟著節奏走。

    全校的學生都在準備考試,琴房裡一片嘈雜聲,氣得作曲系的學生罵聲樂系是
叫驢,是一群只長膘不長腦子的傢伙,而聲樂系罵作曲系是發育不全的影子。作曲
系學生為了躲開噪聲,就找了個僻靜的大課堂,作為複習基地,一到晚上大家就躲
在這兒。可是不知是誰,在這課堂的黑板上貼了個大大的功能圈。T—S—D。這
個功能圈大得足以使全體同學恐懼。李鳴想把它撕了,可小個子攔住不讓。小個子
跳上講臺,告訴大家,牢記功能圈,你就能創作出世界上最最偉大的作品,世界上
最最偉大的作品就離不開這個功能圈。結果誰也不敢把它撕下來,只好天天對著它
準備考試。

    「當然,你們不要把考試看得過分嚴重,成績好壞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們掌握
了沒有。你們在複習上要有所偏重,你的體育再好,也進不了體育學院。」賈教授
說。

    「可是,體育不達標準,要補考,什麼時候及格了,才能通過。你永遠不及格,
就永遠要補考。」體育教員說。

    「不懂得文藝理論你算什麼藝術家?從第一章背到第二十三章。」

    「四十位哲學家的生平及主要觀點與十位自然科學哲學家的主要科學成就及基
本哲學思想,這就是我們的考試內容。」

    「背下所有不規則動詞。」

    「連[上鼓下登]字都不認識,你們還算什麼大學生?[有去二橫]字當什麼
講?」

    ……

    晚上,陽臺上又多了幾個穿「三點式」的姑娘,都在練劍術和拳術。

    「背劍術比背譜子還難。」

    「難多了。」

    「我剛發現我是進了體育學院。」

    「不,是北大文科。」

    「經濟學院。」

    「氣—貫—丹—田。」

    陽臺下傳來嗒嗒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

    「八千米的長跑,跑死他們。」「貓」探頭看著下面圍著樓繞圈子的男生。

    「喂,[有去二橫]字是什麼意思?」一個男生抬起頭沖她喊。

    「喵」「貓」尖叫一聲把身子縮回去。

    「他們太累了。」金教授溫和地說。

    「可我們作曲系歷來就是很累的,否則還叫什麼作曲系?英國皇家音樂學院今
年根本沒有作曲系本科生,就是因為太累。」賈教授驕傲地說。

    「那一定要考了?」金教授無可奈何地問。

    「一定要考。而且還要嚴格。」賈教授從眼鏡後面盯著金教授。

    金教授召集了他的全體學生上大課:「要看你們的真本事了。不要用鋼琴,當
場寫出一首三部結構的作品,關於動機的展開,你們要去多分析諸如肖邦舒曼之類
的作品,不要走遠了,不要照你們平時的方式寫,尤其是你們!」他指指孟野和森
森,「至於和聲—」

    「功能圈。」「懵懂」接了一句。

    「功能圈?」金教授問。

    「功能圈。」「貓」說。

    「噢,對,功能圈吧。」

                                   八

    真的考試來了,恐慌也就變成了平靜。一聲不響的平靜。所有的人都懶得多說
一句話,低著頭匆匆地走路,腦子飛快地轉動。

    「噢!什麼時候完呀?」「貓」在快進考場前伸了個懶腰。

    石白趕快捂住耳朵,轉過身去。

    視唱練耳的考試被一個音樂系的男高音攪了。聽寫已經考了兩小時,和絃都聽
完了,只剩下最後一條長長的有臨時離調的三聲部複調,這道題占分最多。這是全
體考生最最緊張的時候。可這時,隔壁聲樂系教室的門打開了,放出來一個剛考完
語文的男高音。他痛痛快快地唱了一句很高很高的「媽—」。這下,作曲系教室裡
就有好幾個人耳朵隨著這聲「媽」走調了。再也想不起剛才教師在琴上彈的是什麼
調,再也想不起標準音。甚至有人把這聲「媽」也算成了最高聲部。

    大家希望有哪科教員突然病倒或者是家裡著火什麼的。結果有個語文教員真讓
車撞了,但語文考試並沒停止,而且換了個更厲害的監考官。為了緩和氣氛學校決
定拖延考試期,把每科考試的間隔再拉長一點,可這麼越拖延,大家越緊張。越緊
張,就越希望考試索性快點來臨,哪怕在一天裡全考完,全不及格也行。準備複習
用的小卡片上寫滿了各科的複習題,已經背得串了行。「懵懂」在藝術理論考卷上
寫道:「有:沒有。」

    小個子手上的腱鞘炎鼓包又大了。他彈琴的時候總讓人以為他手背上有個核桃。
他一邊彈一邊吸冷氣,一邊彈一邊罵娘。終於到了鋼琴考試那天,他飛快地彈完肖
邦的左手練習曲,這曲子正是那只有腱鞘炎的手當主力。彈完以後,他趴在琴上就
不起來了。等考官哄他退場時,他一出門就跑到聲樂系的視唱練耳考場外,大聲唱
了一個「媽—」。

    李鳴在民族戲曲考場上,剛搖頭晃腦地唱完:「李白鬥酒……酒中仙……」沒
等老師點頭,他就匆匆跑到操場上,沖著體育老師大叫:「來吧,八千米!」於是
氣喘吁吁地圍著樓繞圈子。體育老師還算好說話,天天拿著跑錶和劍等在操場上,
任何人只有時間就可隨時參加考試。

    終於只剩作曲考試一關了。還有一天的時間,可全體作曲系的人都不再去琴房,
躺在床上一聲不出。只有石白終於跳起來,跑進琴房,砰地關上門,開始分析作品。

    「誰能讓這整個一天都變成黑夜?」李鳴在被窩裡問。

    「能」馬力爬起來,把一床毯子用釘子釘在窗戶上。

    「唉呀,天永遠不亮就好了。」小個子高興地叫。

    可第二天早晨鈴聲一響,所有人都迅速跳下床,連早飯都顧不上吃,就跑進琴
房,幾乎毫無頭緒地在那兒分析作品。等考試的鈴聲一響,「貓」的牙齒已經發出
噠噠的顫音。「懵懂」過來把她摟在懷裡,賈教授見了很奇怪,「她發燒了嗎?」。

    「我也發燒了。」「懵懂」的牙也抖起來。

    空白的五線紙一拿在手上,李鳴覺得精力集中得全分散了,怎麼也不能思考。
有張紙上寫著五個動機,你可以任意挑一個發展成一首三部結構的作品。他把每一
個動機全發展了,可看每一個都不順眼。他想謹慎行事,可耳朵裡全是擁擠的噪音,
無論哪個和聲都聽起來不順耳。任何一個和絃都可能是錯的,誰知道對的標準是什
麼?他硬著頭皮挑了一個動機寫下去,寫著寫著就進了一個混沌的圈套。一個反功
能的圈套。他不顧一切地想把功能扭過來,但腦子裡卻是一團糟。功能圈。功能圈。
他想。有人開始抽煙了。他急得直想上廁所。關鍵在於不知道對錯,根本不知道對
錯。寫著寫著,他腦袋裡開始出現了一個長音,一個總是不變音高,高得不能再高
的長音。這長音抹掉了他一系列的構思,他趕也趕不走,抽煙的人越來越多。他把
它橫著寫了八遍,豎著又寫了八遍。抽煙的人咳嗽起來。突然他在一瞬間看透了什
麼他媽的對錯。根本無所謂對錯,反正你永遠也無法讓賈教授說對,這樣一想,他
就心花怒放,渾身輕鬆,跑到廁所裡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考試一直進行到晚上八點鐘,大家才陸陸續續交了卷。這一天除了上廁所、吃
飯,誰也沒出考場,更不許把作品帶出去,以防用琴校對。好歹算是結束了,尤其
是譜面寫得漂亮的,看著還很得意。

    賈教授站在那兒收譜子。一邊收譜子,一邊通知要走的人:「明天八點準時還
到這兒來。」

    「幹什麼?」

    「再考一次。」

                                   九

    第二天的考試內容是歌曲作曲。「懵懂」一拿到歌詞,就失去了全部勇氣。那
上面寫著:「青山綠水小村莊,革命精神大發揚,條條渠水繞山間,金光大道直向
前。」並且有好幾段。她不知道這到底算是民謠還是詩詞,到底用大調還是用小調,
到底寫著民歌還是宣傳歌曲或藝術歌曲?而且還要求配上鋼琴伴奏,她看著歌詞先
發了兩個小時的呆,然後寫了十種方案,全都難聽得要了人的命。

    「這是什麼東西呀?」一直到晚上,她還拿著那十種方案發呆,「這是個什麼
破東西呀?!」

    「別叫,怎麼啦?」馬力走過來。

    「這十首歌是誰寫的?」

    「這不是你寫的嗎?」

    「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寫出這樣的破玩意兒。」

    「不是你寫的是誰寫的?」

    「我不可能寫出這首歌詞。不是我。」

    「為什麼?」

    「噢,我寫不出來,寫不出來!」

    「唉呀,女的就是不行,嘖嘖。」石白不耐煩地跺著腳。

    這時考場上已經沒幾個人了。連賈教授都困得不得不回去睡覺了。臨走時他留
下話,不寫完不許出這屋子,但時間不限。

    「你這首寫得挺好,把這兒改成這樣就行。」馬力看看「懵懂」的譜子。

    「為什麼?」

    「告訴你這麼改你就這麼改。」

    「為什麼?」

    已經夜裡十點鐘了,一股涼意從窗外撲來。「懵懂」向馬力要了一根煙。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改?」

    她把煙點著,看著那十種方案發呆。石白已經走到鋼琴旁彈起來了,蒼白的臉
顯得更瘦削,看上去虛弱不堪。「懵懂」沖他大叫:「別彈琴!別彈琴!」

    石白瞪了她一眼。

    「懵懂」湊過去看他的譜子,除了歌詞,那上面還標著各種石白的文字注解,
使譜子看上去象篇帶音符的散文:「優美如歌,好象看到一縷青煙從村莊飄起……
呵,祖國的山河多麼壯麗……如醉如癡、意志堅定地……」

    「你寫作文哪?!」「懵懂」沖他大喊了一句。

    石白瞪了她一眼,把耳朵堵上了。

    「懵懂」用雙手在鋼琴上使勁一按。然後又跑到馬力那兒叫起來:「我為什麼
要那麼改?」

    「你乾脆回去睡覺吧。」

    「為什麼?」

    馬力把自己的譜子寫好了,把兜裡的煙全掏出來留給「懵懂」。

    「懵懂」並不抽煙,她把煙一根接一根地點燃。看著它們一根一根地消耗,然
後閉著眼睛把十種方案每種抽出一句湊成一首歌,配上鋼琴伴奏。那是首哪句和哪
句都沒關係,橫豎全沒關係的曲子。她毫不客氣地讓人聲跨了三個八度,精心設計
了一個誰彈起來都會痛苦不堪的鋼琴伴奏。第二天早晨五點鐘,她把譜子交給石白,
石白還坐在鋼琴旁,研究自己的文字注解是否有光彩。然後她把鉛筆、橡皮、尺子
和餘下的譜紙統統從窗戶中扔出去了。

    這是個空氣清新的早晨,陽光已經柔和地照在她那張發青的臉上,她想讓自己
精神起來,可就是不行。她使勁揉眼睛,按太陽穴,太陽穴兩邊就象有兩個鉛砣在
夾擊她。她覺得滿腦子都是那十種方案趕也趕不走,並且隨便一湊就又是一首蹩腳
的旋律。她只好開始跑步,想把它們甩開。但沒跑幾步,她就睡著了。一下子跪在
地上,然後就趴在那兒進入夢鄉,直到天又重新黑下來,作曲系課堂裡傳來放得很
響的迪斯科音樂。

                                   十

    作曲系課堂迪斯科放得山響。全體同學都湊在這裡慶祝考試結束。森森醉醺醺
地湊到李鳴面前,說他最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音響,名字叫「原始張力第四型」。

    「原始張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疊在一起,分成四十八個聲部,還可以變
成複調。」森森說得唾沫星亂飛,比手揮腳,直立的頭髮直抖。李鳴邊喝著啤酒邊
說:「你行行好,讓我把這首迪斯科聽完。」「貓」突然跳過來,抓住森森的後脖
領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裡去了。

    「這算什麼音樂?這算什麼音樂?」小個子有點兒坐立不安。

    「你說的是森森還是迪斯科?」

    小個子沒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象個原始人一樣扭動著身軀。孟野邊跳邊找機會倒立。他們誰也不跟著拍
子,有時比拍子快,有時慢,有時讓腳步老和音樂差半拍。他們瘋狂地扭動旁若無
人,氣喘吁吁,汗流滿面。突然,「懵懂」在他倆中間出現了,她一出現,全場都
喝起彩來,因為她把自己打扮得象個非洲土著,精確地踏著節奏,使三人的舞姿一
下就溶成一體了。

    「嘿!」聶風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闖進來。「烏拉!」作曲系的人眼睛一
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個個光彩奪目,每人手裡還拿著一份作曲系寫的譜子。「你
們的譜子太難啦。」「我再也不拉了。」「真見鬼了。」「可是真帶勁!」她們把
譜子紛紛扔在地上,然後她們圍著它們跳起舞來。管弦系的男生拿著銅管,聶風手
一揮,突然,一個震天動地的和絃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當這聲音結束時,長號
手抱歉地對森森說:「對不起,我們沒吹出你要的力度來。」「貓」跳過來,沖著
森森喊道:「你寫的東西都象臭狗屎!我一輩子也沒聽過這麼討厭的音響,簡直討
厭透了!要是你變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它折斷!」森森邊跳邊說:「何必,何必!」
然後沖著地上的譜子哈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譜子往自己的身上蓋。

    小個子還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鳴提醒他。

    「你最好別管我。」

    「你這個糊塗蟲。」

    「你這個懶蟲。」

    「好,你喝吧。」李鳴又給他拿來一瓶啤酒。

    孟野自從躺在譜子下面後再沒動,外面的世界已經和他無關了,誰要是翻動一
下譜紙,他就會罵一聲:「滾,臭豬!」於是誰也不理他了。他閉起眼睛聽著震天
響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塵土都踢起來了,樓板也隨著節奏抖動。他突然感到一陣
煩躁,他必須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兩歲,是個神經質並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許是由於這種特殊的
素質,她擅長文學寫作,在一所文科大學裡上學。不知是他們誰更崇拜誰,使他倆
一見如故,然後就發誓「白頭到老」。她喜歡戲劇性,什麼事都想追求戲劇化。比
如她看了部愛情片,在電影院哭一場還不夠,出電影院門後還要聳著肩模仿片裡的
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氣氛裡。那時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話,
保你背過氣去。

    「你餓嗎?」孟野問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肩膀一聳,眉毛挑起來,眼睛露出絕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裡背總譜。

    假如在孟野的音樂會上,她必得四處周旋,出人頭地,象收入場券的招待員一
樣忙個不停。假如在同學聚會時,她必得滿口成語地滔滔不絕,使作曲系的學生深
恨自己沒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睜著眼睛,不會使眼睛也隨著肌肉抽動而小下
來。假如她坐著,只要不是在上課,她必得把兩腿扭向一邊,使身體側臥傾斜,顯
出線條來。

    總之,她是個非凡的女性,是個女才子。能從詩經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還在
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輕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麼一個頭腦簡單
的東西。

    「你愛她?」

    「不。」

    「你愛她。」

    「沒有。」

    「你愛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輕薄,你愛她你不承認,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進馬桶裡沖了。

    她喜歡用剪子這個工具,它可以把任何東西在一會兒時間就毀掉。自己看不上
的手稿、男性的情書、新做的連衣裙、還沒沖出來的膠捲……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著用亮閃閃剪子哢嚓哢嚓地破壞這一切時,孟野就想暈過去。
剪著剪著,她已經從氣憤變成一種專心致志的工作,最後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
起來了。孟野一想到說不定哪天他也會出現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這樣,一想到剪
他時她臉上可能會出現的表情,他真想暈過去。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歐鷺。」那次他倆
一起旅遊,她緊緊挽著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肩上,「剛斷腸,惹得離情苦……」
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著遠處。「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著遠處。「我們結婚吧。」她沖著孟野的耳朵輕輕地說。

    「你說什麼?」孟野好象嚇了一跳。

    「你真沒聽見?」

    「真沒聽見。」孟野一臉誠實。

    「那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經不能使我滿意了,在下部作品裡我得拋棄那種手法。」

    「呵?你原來在想這些?你原來愛音樂勝於愛我,我恨你的音樂!恨你的音樂!」
她用手撕著書包。

    又有人在揭譜紙。

    「孟野在想那位—文學家?」

    「音樂,音樂,再大點兒聲。」

    「這音樂永遠也不要停。」

    「音樂—音樂—音樂—」

    「再喝吧。」

    「音樂—音樂—音樂—」

    「乾杯!」

    「音樂—音樂—音樂—」

                                  十一

    自從李鳴躲進宿舍不打算再去琴房,他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其中最大的理由
是他覺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體太健康,神經太健全。這使他只能躲在宿舍
裡躺著。在宿舍裡沒人會使他想起他的神經太健全,沒人會使他想起樂譜與瘋狂的
競爭,沒人會使他想起關於有調性與無調性、三和弦與空五度的爭執。在宿舍他可
以什麼都忘掉,忘掉功能的走向,忘掉作品分析時的錯誤,忘掉樂器配置法,忘掉
九度三重對位引起的神經錯亂。什麼都忘掉了,可就是忘不了馬力。馬力在那次考
試後,回家探親讓塌方的窯洞給砸死了。

    「小力子!」他娘一定這麼叫。

    「我的兒!」他爹一定哭得象個稻草人。可是他什麼也不會聽見,早就變成一
團血肉,甚至直接就變成了一堆黃土。馬力,馬力,一聲不吭,站在那兒象個黑塔
的馬力,可就是不愛吭聲,象個空五度在一個極沉悶的音區撞了一下就再沒發展下
去。他的床和鋪蓋原封不動地放在這兒,似乎生怕人把他忘掉。沒人來搬它們,這
樣李鳴就只有想著馬力。想馬力不用考慮和聲,不用考慮結構,你可以無休無止地
想下去,沒人會說你對錯,說你該不該終止。這比去教室面對那個大功能圈要好受
得多。

    功能圈已經被人正式用鏡框掛在了牆上,掛在黑板的正上方。功能圈是在一塊
雪白的的確良上畫的。用黑漆塗的TSD三個大的符號上又塗了一層金粉。每個字
有人頭大小。正上方是T,左面是D,右面是S。這三個符號用一個極圓的圓圈連
起來,金粉在陽光下晃人眼睛。鏡框是黑色的,玻璃被小個子擦得鋥亮,能把全班
人在上課時的動作都反映下來,結果全班人都不敢抬頭看它,也不敢在課上輕舉妄
動。只有在回答問題時才敢沖它翻翻眼睛。

    「我覺得有一天它得活過來。」戴齊飛快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就轉到鋼琴系
去了。」

    「行了,小個子,你有勁頭不如給賈教授洗衣服。」

    當時小個子正站在講臺桌上賣勁地用一塊棉紙在鏡框上擦,邊擦邊呵氣。自從
馬力死後,他就和這個鏡框交上朋友了。

    「它不妨礙你們任何人,」他眯起一隻眼,踮起腳,歪著頭觀看那玻璃。

    「它都跟你說什麼了?」

    「說得多了。你們這些俗人懂個屁。」

    「懵懂」把嘴裡的口香糖用手指一下彈到鏡框玻璃上,小個子嚇了一跳。

    「誰幹的?」

    「孟野。」

    小個子回頭看看。

    「『懵懂』,你別老把罪過往孟野身上栽,什麼事情都會有報應。」

    「狗屁。」「懵懂」又往嘴裡塞進一塊巧克力。

    「別裝瘋賣傻了,你他媽給我下來。」李鳴沖小個子說,「你去擦宿舍的玻璃
吧。」

    李鳴是宿舍長,管著小個子。小個子只好從講臺桌上跳下來。

    「我看擦擦功能圈比擦玻璃有價值,人生所負原則眾多,生命的代價在於注意
事項的嚴密周到。」董客突然慢慢地說。

    沒注意到的原則太多了,李鳴要是仔細想起來就會糊塗。作和聲題時你想著三
十個和絃,等作曲時你就得想著三百個。你從第一個音開始唱起,中途轉了八次調,
到了最後一個音,你已經走調得一塌糊塗,你必定沒臉再活下去。還有那首長得不
能再長的二胡曲,沒完沒了的發展,象胡思亂想一樣讓背的人摸不著頭腦,可你還
得背,還得硬說它寫作有規律。再沒規律的東西教授也能說它有規律,只要他們認
為是好的。如果他們知道李鳴是怎麼想馬力的,如果他們認為李鳴那些關於馬力的
想法有發表價值,他們也一定能劃出結構來。小個子繼承了馬力的事業,不僅把自
己的書全蓋上了圖章寫上書號,填上借書卡,而且把一生被注意的準則都寫在一張
張卡片上。

    「你應該背背常用食品營養表。」李鳴告訴他。

    「為什麼?」

    「我擔心你這些準則過幾天都得變。」

    李鳴確實擔心這些準則要變。所以他想永遠這麼躺著,哪怕躺到畢業,躺到老,
躺到死。他可以這麼舒服地躺著,不管門外發生了什麼變化,不管森森與賈教授的
爭執,不管孟野與女友的糾紛。他不理解小個子怎麼不能分辨出那些準則從第一次
出現時就已經走了樣,反復出現後已經面目全非,也許到最後出現時,到了大家都
不需要它們時,它們才可能回到本來面目。但是他又擔心他們永遠不會需要它們。

                                  十二

    一天,「懵懂」一進鋼琴課教室,就抱怨說手疼。

    「你要這樣用力度。」教鋼琴的教授老太太揮手就打了她一拳,她身子一晃倒
在鋼琴上,撞得鋼琴轟轟響。

    「我知道要這樣。」她沖老太太比劃著。

    「你不知道,要這樣。」老太太打了她一拳,「而不是這樣。」又打了她一拳,
「假如你不是這樣而是這樣,」她又打了她一拳,「你就手疼」。

    「懵懂」坐下彈起來,「可是我還手疼。」

    「你的手指簡直象麵條。你要象打籃球那樣跑呀跑呀,跑呀跑呀,然後三步上
籃兒,瞧,就這樣,」老太太飛快地在鍵盤上彈奏,「到了這兒,你就要這樣用力,
就象打人一拳,不是這樣打,而是這樣打。」她轉過身又打了她一拳,「懂了嗎?」

    「懂了,是這樣打。」「懵懂」打了老太太一拳。

    「對,就是這樣!現在你可以彈了。」

    「幹嗎非要練琴呢?」晚上「懵懂」委屈地問「時間」。

    「作曲家嘛。」

    「幹嗎不能拿跑步代替練琴?」

    「作曲家嘛。」

    「幹嗎不能拿跑步代替作曲?」

    「嗯?」「時間」正埋頭抄一份總譜。

    「好。」「懵懂」一下把錄音機打開,震天的搖滾樂突然充滿宿舍。「時間」
的動作一下變得有節奏起來。她邊抄邊有節奏地點著頭,抄錯了,就有節奏地用刀
片刮著譜紙,又在一個強拍上吹去了紙屑。這一切使「懵懂」高興得發狂,在紙上
畫滿了跳舞的小貓,把這種紙貼了一牆。突然,她把燈關掉,頭髮披散開,用手電
燈打亮自己的下巴,沖著門口,一動不動。這時「貓」夾著譜子一推門,看見這情
景,「喵」地一聲撒腿就跑。「懵懂」追出去:「回來,不嚇你了。」「我晚上會
作惡夢的。」她還是跑個不停,上身不動,跑得飛快。眼看她一拐彎就進了森森的
琴房。

    「懵懂」沒辦法,只好轉身推開孟野琴房的門。孟野正匆匆把譜子拿到鋼琴上,
可是鋼琴處的光線太暗。鋼琴上有一個小檯燈,孟野想拉開檯燈,才發覺沒插插銷。
他想插插銷,才發覺插座板在寫字臺上,正插著寫字臺上的檯燈插銷。他想拉過插
銷板,才發覺寫字臺的檯燈電線太短。他只好把寫字臺上的檯燈插銷拔了,把插座
板從寫字臺拉到鋼琴上,插上鋼琴上的檯燈插銷,開始在鋼琴上彈剛才的總譜。
「懵懂」湊過去,看著總譜,一會兒模仿小號一會兒模仿小提琴地亂唱,唱著唱著,
她突然大叫:「絕了!絕了!」然後大聲模仿樂隊的效果,孟野也越彈越興奮,手
上彈著嘴裡還唱著另一聲部,「懵懂」手舞足蹈起來。

    「轟!」音樂突然停止了。孟野匆匆又把鋼琴上的檯燈插銷拔掉,拔插座板拉
到寫字臺上,把寫字臺上的檯燈插銷插上,開始繼續寫譜子。

    「懵懂」雙手在鋼琴上一砸:「你懂禮貌不懂?」

    孟野連忙把寫字臺上的檯燈插銷拔了,把插座板拉到鋼琴上,把鋼琴上的檯燈
插銷插上。他坐在鋼琴旁,斜眼看著「懵懂」:「你真討厭。」

    她笑起來。

    「你真討厭透了。」

    她笑得更厲害。

    「真討厭討厭討厭透了。」

    「懵懂」笑得臉直抽筋,她用手揉著臉:「哎喲—哎喲—」

    「你笑什麼?」

    「謝謝你誇我。哎喲—哎喲—噢—」

    「我說你討厭。」

    「你說我可愛。」

    「你是個混蛋。」

    「我沒說嫁給你。」

    「我想讓你現在馬上出去。」

    「我沒時間留在這兒。」

    「我想讓你留在這兒。」

    「試試看吧。」

    等「懵懂」回到宿舍,「貓」正沖著牆上所有的貓跳舞。

                                  十三

    賈教授是個不屈不撓,刻苦不倦的人。因為他一輩子兢兢業業地研究音樂,而
幾乎無一創新,他尤為恨那些自命不凡沒完沒了地搞創新的傢伙。因為他在四十歲
時才找到了一個年青的妻子,他尤為恨那些二十歲就開始談戀愛的「小流氓」。他
表面上很學究氣,是個不拘小節,不修邊幅的學者,內心卻常因為別人的一點兒小
事或流言蜚語氣得發抖,因此他活得很緊張,心情老是煩躁。在他看來,金教授什
麼都不懂,只會作曲,是個膚淺的傢伙,而無論國內國外的作曲家會議又老是邀請
金教授,這更是膚淺之舉。當二十世紀的作曲技術衝擊著古典音樂時,他正年青,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有人告訴他,那些鬼東西不屑一故。他在自己的金字塔中
研究了大半生,毫不懷疑任何與他不同的研究都是墮落。他慶倖沒人否定過他,沒
有人戰勝過他,沒有人對他提出過疑問,即使是金教授也沒有對他形成巨大的威脅。
但,老了,突然蹦出這麼幾個學生,他們偏偏要在課堂上提出無數的問題來使你措
手不及,他們偏偏要違反幾百年的古老常規,而去研究那些早已過時並被否定甚至
遭唾棄的二十世紀現代技法,這使他不僅擔心自己的金字塔,而且擔心全國、全世
界都必墮落無疑了。當在某國舉行的國際青年作曲家比賽的通知送到他手上時,他
皺起眉頭,心事重重地找金教授商量。

    「你有什麼具體想法?」他指著通知。

    「主要看學生們,讓他們自願報名參加,由我們把關把最好的作品送出去。」

    「什麼算是最好的作品呢?」

    「當然從各方面來看。」

    「難道那些鬼哭狼嚎,歇斯底里,毫無美學可言的東西也可以參加評選嗎?」

    「歇斯底里這詞不能亂用,那是婦科病的專用詞。」

    「為什麼不能搞一些美好的作品,比如有著明確的旋律線,嚴格的聲部進行,
完整的曲式構思,充分顯示我們教學的成就?要麼,就鼓勵他們學習柏遼茲,寫出
充滿激情的作品來,但決不許學現代派。」

    「柏遼茲?好吧,讓他們寫出十一部柏遼茲的交響樂來。這也不愧為壯舉了。」

    「你對柏遼茲有意見?」

    「沒有。」

    「你真的認為要隨他們的意寫。」

    「嗯。」

    「你能對音樂的前途負責嗎?」

    「要麼放棄比賽,要麼讓世界知道他們。」

    「你能對音樂的前途負責嗎?」

    「嗯。」

    「無聊。」賈教授站起身來要走,「你不知道你的想法有多無聊。」

    比賽的事情在班會上正式公佈。賈教授一字一板地公佈了比賽日期、程序、要
求等等。全班人屏住呼吸連眼睛也不肯眨一下。等最後一個字從賈教授嘴裡吐出來,
課堂了轟地一下象放出一窩蒼蠅。石白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然後手捧住下巴開始沉
思。戴齊看著他,叫了一聲「喝?」然後噗哧笑出聲來。石白沒理他,仍在那兒沉
思,腿也有節奏地抖著,森森和孟野越說聲音越大,突然發出一聲大笑。李鳴「噓」
地一聲,使全場安靜了一秒鐘。當發現「噓」者是李鳴,孟野就反過來「噓」他。

    「噓—」李鳴也不讓步。

    「噓—」戴齊跟著起哄。

    「噓—」「貓」和「懵懂」也加入進來。

    「嘖嘖嘖嘖嘖嘖嘖」「時間」無可奈何地沖著他們。

    石白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瞪了所有人一眼。這一拍把賈教授倒嚇了一跳,賈
教授氣哼哼地瞪著石白,又看著其他人。這一拍倒使全場安靜下來。賈教授從這種
現象中更證實了他以前的想法:這幫人是幹不出好事來的,他們是一批無可就藥的
人。

    「怎麼回事?」他瞪著石白,石白嚇得端坐不動。

    「你們使我很失望,很痛心,你們太沒教養,你們平時的作品就證實了這點。
你們分不清好壞,你們不知道準則,你們沒長腦子,你們無知無識,你們……」賈
教授把一肚子怒氣撒出來一半,咽下去一半,接著講參加比賽的重要意義以及他個
人所希望大家遵守的法則。

                                  十四

    「出了什麼事?」所有的人都圍在系辦公室門口向裡觀望。馬力的母親坐在辦
公桌旁不停地抹眼淚,馬力的父親兩隻手平放在膝蓋上,坐立不安地咳嗽。小個子
兩眼腫得象爛桃似地從人群中擠出辦公室。他徑直走到教室,爬上講臺,把功能圈
擦了又擦。在宿舍裡,馬力的鋪蓋已經捆好只等著人來扛走了。李鳴用錘子叮叮噹
當地把馬力的書箱釘死,他敲進最後一個釘子時松了口氣,才突然意識到馬力確實
不在了。

    董客推門進來:「我打擾嗎?」

    「不。」李鳴讓他坐,「我不明白,你搞的是什麼名堂?」

    「你是指什麼?」

    「你要參加比賽的作品。」

    「命運命運。」

    「怎麼?」

    「我準備給賈教授的是一部古典作品,而請金教授過目的是序列音樂,評委主
席喜歡印象派我已經準備好了,全部樂隊的大抒情我在一部浪漫派的作品中已經充
分發揮了。」

    「哪部是你的個人特點?」

    「個人特點一文不值。」

    「你要的是什麼?」

    「獲獎。」

    「可決定發獎的不在這兒。」

    「但決定誰去參加比賽的在這兒。」

    「你想把你的所有風格的作品都送出去?」

    「可能。你為什麼不寫?」

    「我不感興趣。看馬力這個書箱多大。」

    「獲了獎你就獲得了一切,哪怕人生充滿重壓……。」

    「別說了,我不感興趣。」

    「其實那不是一切也只不過是一半兒。」董客有點兒尷尬。

    李鳴沒有理他,繼續在箱子上塗上馬力的名字。

    董客的各種風格作品在全院到處排練,充滿了各個角落,已經成為作曲系的眾
矢之的。因為管弦系的骨幹都被他拉走,私下簽了「合同」,要保證他的作品排練
時間之餘才能給別人排練。大家不明白他是用了什麼訣竅使樂隊對他心悅誠服。他
還教會樂隊首席一套話:「古希臘柏拉圖的美學在當今的作品中得到反映的為數甚
少,我們在追求各種形式的至善至美。」

    這套話專用在有人來阻止他們無休無止地排練董客作品的時候。比如有一次石
白抱著自己的總譜和分譜,前腳剛跨進排練廳,嘴還沒來得及張開,樂隊首席已經
把這套話大聲說了三遍。弄得石白不知是該把自己的譜子扔了還是也給董客充當一
名小提琴手更合適。

    可是有一次「時間」把自己的譜子拿給樂隊時,首席剛要說那套話,被「時間」
一聲冷笑給壓回去了:「這麼搞太庸俗了吧?再說這些作品……嘖嘖嘖。」

    董客一夜未眠,連夜又寫了一部新的。這是一部混合了各種風格的作品,讓所
有的人在短短十五分鐘裡就能夠跨越幾個時代體驗各種人的情緒。這部作品一拿給
樂隊,就把樂隊整得滿臉鼻子眼睛亂爬。

    「你難道不知道你要參加的是國際比賽而不是大雜燴?你為什麼不看看別人怎
麼寫作?你為什麼拿樂隊試奏當兒戲?」「時間」問。

    「別人?他們太固執而不知所云。是國際比賽我知道。但你不知道誰會買下這
些作品誰是這些作品的主人誰會擁有比你更大的權力來掌握這些作品的命運我不知
道你更不知道你知道嗎?」

    「你真是俗氣得不可救藥。」「時間」看也不看他一眼。

    董客突然變得坐立不安起來。那天天氣悶熱,他不停地抹去臉上的汗汙,大口
大口喘著粗氣。眼睛很快就充滿了淚水,又很快變成汗水滴下來。他直盯盯地望著
「時間」:「你看看,看看吧,看看它們!」他把一疊疊總譜扔到地上,「我費了
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夜晚,我是在玩兒嗎?難道它們一錢不值?全是破爛?全是小
市民、商人的玩意兒?不值得他們演奏?這兒,全是藝術藝術!全是高尚的心靈!
全是超脫塵世包含無限的音響!從沒有人去演奏、欣賞,甚至是指責它們,連我自
己也不知道它們是什麼聲音。你不知道它們的價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它們的價值,
不知道,沒把握,這能怪我嗎?」

    總譜堆在地上,多得令人吃驚。卻沒人知道它們,的的確確沒有人知道它們。
「我也有很多總譜我不知道聲響。」「時間」跪下來把它們撿起來。

    「誰讓你們寫那麼難的作品?活該!」圓號手邊吃飯邊說。那時大家湊在食堂
裡。

    「演奏起來吃力不討好。」一個樂隊隊員插話。

    「我的手拉得快抽筋了,可台下的人象木瓜一樣坐著。」莉莉說。

    「台下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傻瓜蛋,你別理他們,他們是要讓廣播員給解說完了
才會恍然大悟的那種人。」聶風手一揮。

    「可你不覺得演奏作曲系的作品不如演奏貝多芬?貝多芬有唱片供參考,可他
們的作品你根本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想的是什麼,等你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台
下的人卻一輩子也弄不明白。」樂隊首席說。

    「我願意演奏新作品。其實世界名曲指揮好更不容易。不過,看著台下坐滿了
白癡一樣的臉可真不舒服。」這時候,食堂裡的立體聲音箱中播放出拉赫瑪尼諾夫
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聶風情不自禁地動起來:「象這種通俗易懂的東西,來得多輕
松。」他的手臂輕輕劃動著。

    為此,董客採取了最科學的方法,就是連一分鐘也不讓樂隊停止給他的作品排
練。他從家裡要來一筆錢,每頓飯都請樂隊大吃一頓,還用火車托運來一筐筐新鮮
水果,買了桔子汁、糖果、糕點,使樂隊在排練中提神。這樣樂隊只好把別人的作
品擱在一邊來給董客排練。

    「你真是瘋了,何苦這麼破費?」

    董客不理別人的勸說,最後把自己的錄音機和手錶全賣了。

    「你太缺德了,這樣別人也得學你的樣子。」

    董客毫不理解。樂隊的人瘋狂地給他排練,各種風格的作品搞得他們暈頭轉向,
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剛想停下來喘喘氣,就聽董客說:「不行,重來。」「重
來?」「你們根本沒拉出音樂的本質。」首席無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質是什麼?」
「本質,本質。比如這首貫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學思維的根結。哲學是什麼?大
地是什麼?人類是什麼?」首席被問得毛骨悚然。決不敢再問下去。

    自從董客開創了這種自費排練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這樣一來,離學校最
近的一家委託商店就開始買賣興隆了。

    李鳴讓董客和他一起把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後他鑽進被窩,只露出個腦
袋。

    「你幹嗎老在被子裡思索?是在追求孤獨?」董客自作聰明地問。

    「我不願意去琴房。」

    「超脫?」

    「我累。」李鳴把身子往被子裡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寫一部關於死亡與永恆主題的交響詩你看如何?」

    「為什麼?」

    「給馬力。」

    「馬力不需要。」

    「為什麼?」

    「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與永恆主題的交響詩。」

    「他真的讓窯洞塌方壓死了?」

    李鳴沒說話,又往被子裡縮了縮。

    「為什麼不寫個交響詩紀念他?」

    「你饒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麼死亡與永恆,對馬力有什麼用?如果有用,你為什麼
不寫一部關於你自己的音樂是如何包羅萬象,如何至高無上的交響詩來讓全世界知
道呢?」

    「我想寫,可是沒用,沒用。」

    「不過你別灰心,還是能有用。」

    「真的馬力不需要死亡與永恆主題的交響詩?」

                                  十五

    比賽的事情公佈後,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對自己最近追求的和聲
效果不太滿意,但又沒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難以容忍自己的音響。

    他除了音樂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包括自己的飲食起居。如果說他留長髮,那是
他忘記了剃頭。常常忘記吃飯,又使他兩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舉止灑脫。蒼白
的臉上有一雙聰明的黑眼睛,明朗開闊的額頭與他整個五官構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
他唯一遺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點兒。

    這是個遺傳學上的錯誤。他是個天才的大音樂家。卻長著十根短手指。他知道
這無法補救,因此常常看著「貓」的修長而秀麗的手指在鋼琴上流動出神。但更多
的出神是因為鋼琴上滾動出來那些諧和美妙的音響使他越來越純粹地感到他自身需
要的不是這種音響。他需要的是比這更遙遠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
音響。他在探索這種音響。他挖掘了所有現代流派現代作品,但寫出來的只是那些
流派的翻版。

    這種探索不斷折磨他。有沒有一種真正屬￿他自己的音響?他自己的追求在哪
兒?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兒?從協和到不協和,從不協和又返回協和,幾百年來,音
樂家們都在忙什麼?音樂的上帝在哪兒?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靈魂,但在賈教
授的課上巴托克永遠超不過貝多芬。匈牙利人的靈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許匈牙
利人更懂得貝多芬。這是最讓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靈魂,但自己民
族的人也會說森森不如貝多芬。貝多芬,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
豎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著頑固與年歲,罩住了所有後來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長地哼著一首古老簡單的調子。森森問孟野:
「你感到沒感到這裡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過來,深深地拉動琴弓,這首古
老簡單的曲調驟然變得無比哀傷。森森覺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雙弦拉
出幾個刺耳的和絃,又拉出一連串民間打擊樂的節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體驗那種
原始的生存與神秘。他明顯地感到他與孟野有一種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
更重視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於一種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個魔影一樣老是
和大地糾纏不清。儘管他讓心靈高高地趴在天上,可還是老和大地無限悲哀地糾纏
不清。而森森想表現的是人。是人的什麼?他其實說不清,也許是哪塊肌肉的抽動?

    他喜歡「貓」。「貓」能把他從那種渾濁的探索中拉出來,使他得到片刻的休
息。「貓」手底下能生出各種動聽簡單的音樂,聽到這種音樂他甚至想放棄任何探
索。世界上有那麼簡單動人的聲音,要那些艱澀難懂的音響幹什麼用?就象這個不
愛動腦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經地彈著小品,單純、年輕,修長的手指使他相形見絀。
他坐在這兒徹頭徹尾是個動盪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愛她。可是他又真
想愛。

    就在森森為自己的種種追求苦惱時,小個子有一天突然對他說:「我求你別摘
那個功能圈。」

    「為什麼?」森森覺得離奇古怪。

    「因為我要走了。」

    「我並沒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兒?」

    「出國。」

    「幹什麼去?」

    「去找找看。我在這兒什麼也找不到。」

    「怎麼可能呢?」

    小個子低下頭,由於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幹了好多家務的主婦
一樣粗糙。森森突然感到這種舉動有種神聖的所在。他開始尊重小個子了。

    「你一個人走嗎?」

    「嗯。」

    「誰照顧你?」

    「走到哪兒都會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麼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個子坦白地說。

    小個子對他說的這些使他又感到一種震動。他更覺得有許多事情得做,儘管貝
多芬矗立在這兒。也許貝多芬壓根沒見過用方塊表達文字的人。音樂的上帝在哪兒?
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兒?真正屬￿他的音響在哪兒?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小個子
摳著泡白了的手指對他說的話:「去找找看。」

                                  十六

    戴齊把自己關進琴房已經三天了。他想醞釀一個充滿他內心渴望的作品,但始
終寫了上句沒了下句,每想一個音符都象摳腸扒肚一樣吃力。他想得多寫得少。直
到崇拜他的莉莉聽得連連打哈欠,他才深深感到歉意。他從沒見過這麼忠實的聽眾。

    莉莉自從到戴齊琴房之後,經常和戴齊合作協奏曲。她相信戴齊完全有才能寫
出世界第一流的優美作品,有時她聽著戴齊的鋼琴小品就感到象浸在純淨的空氣和
水中一樣。但自從戴齊想投入比賽後,戴齊卻什麼像樣的句子都沒寫出來。莉莉天
天坐在那裡聽,失望之餘又覺得筋疲力盡。但她仍舊堅持坐在那裡,在戴齊需要時
就拿起提琴。她替戴齊買飯打水,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戴齊還是老重複著一個很美
的樂句。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不進行下去?」莉莉奇怪地問。

    「進行不下去。」戴齊哭喪著臉,又彈了一遍這個樂句。

    「我已經可以倒著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個哈欠。

    戴齊把這句倒著彈了一遍。然後茫然地在琴鍵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長腿,「怎麼這麼難?」

    「我已經死了。」

    「什麼?」

    「我已經死了。」戴齊指指腦袋,「全僵死了。不能動了。」

    「你是不是覺得冷?」莉莉摸摸戴齊的頭。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這個人已經沒了。」

    「你這是神經失常,你的頭是溫的,」莉莉使勁搖著戴齊的腦袋,「你別裝蒜
了,你必須寫出第二句來。」

    戴齊在琴上又倒著彈了一遍那個樂句:「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聲。

    戴齊哀傷地彈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聶風推門而入。

    「怎麼樣?進展如何?肖邦。」聶風一進門就帶來一股活力。

    戴齊搖搖頭,接著彈他的德彪西。

    「他說他已經死了。」莉莉說。

    「我看他真死了。」聶風的手在琴上給戴齊搗亂,「你要是真死了,我會想你
的,不過你死了我還挺高興的。」

    戴齊仍舊彈他的德彪西。

    「你得相信你自己,肖邦。」聶風大聲說。

    戴齊全力以赴彈那串兒固定低音。

    「我給你指揮,保你滿意。」聶風沖著戴齊耳朵喊。

    戴齊的手指飛快地在琴鍵上滾動,吵得莉莉心煩意亂。「別彈了!別彈了!你
這個神經病!」她大叫。

    兩隻手全飛快地彈奏琴鍵,象一群蒼蠅一樣討厭。莉莉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就
鬆開手,仔細去傾聽,那滾動出來的旋律注入了戴齊的靈魂。戴齊的全身充滿了活
力,他手上飛快地彈奏,腳下飛快地換著踏板,這些動作加上那些穿透一切的音響,
使他從頭到腳都仿佛浸透了透明的音符。

    「我去鋼琴系。」戴齊輕輕彈下最後一組和絃。

    戴齊真的去了鋼琴系。他的演奏即使在鋼琴系也出類拔萃,因為他全身充滿了
樂感。在舞臺上,他端坐在三角鋼琴前,燈光打出他的臉側部的秀美輪廓,他的手
無論是表現力與外型都令人驚歎。「簡直就是肖邦。」大家說得戴齊也覺得自己是
肖邦再世。

    「你算個什麼?」莉莉問。

    戴齊從三角鋼琴前抬起頭。他們正在排練,莉莉指著空曠黑暗的觀眾席:「你
真想讓他們覺得你是肖邦?」

    戴齊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

    「其實你狗屁都不是。」

    「誰說的?」

    「我說的。你不是鋼琴王子。」

    「那是什麼?」

    「一個逃犯。神經病院裡逃出來的逃犯。」莉莉笑起來:「人家都說你們作曲
系全是神經混亂。」

    「我現在不是了。」

    「更是。」

    「為什麼?」

    「你應該繼續來你的神經混亂,因為你本來就是。」

    「我不願意。」

    「所以你更是神經混亂,是個膽小的神經混亂。」莉莉用弓子拉出一聲怪叫。

    「噢,你別管我的事!」戴齊把耳朵堵上。

                                  十七

    小個子擦功能圈比以前次數多了十倍,另外還拼命打掃宿舍和馬力的床鋪。馬
力的鋪蓋卷還沒有被拿走,他就把它們又打開鋪好了。他把馬力的床完全照老樣子
鋪來鋪去,甚至在睡覺前還要幫馬力鋪好被窩,起床後再把它們疊起來。他把宿舍
的窗戶擦得幾乎象沒玻璃一樣,把地板擦得象打了一層蠟。然後在上面又墊上一層
報紙,生怕別人的鞋印會把它們踩髒。這使李鳴煩得不得了,因為地板反而顯得更
髒更亂。李鳴好不容易勸小個子把報紙取消了,可這樣一來,小個子就不停地擦地
板。害得李鳴連腳都不敢沾地,也就更不願起床了。

    「來,吃塊糖吧。」小個子把巧克力糖盒端到李鳴面前,笑看著李鳴。李鳴看
著小個子。伸手取了一塊巧克力。

    「你別,」他把巧克力塞進嘴裡,帶著央求的口氣說,「別再擦地板了。」

    「我想擦。」小個子固執地說。

    「你每天擦五十次地板有什麼意義?」

    「意義就在這兒。」小個子咽下一塊糖,「你不是宿舍長嗎?你不願意讓宿舍
是最乾淨的?」

    「可我沒法下地。」

    「反正你也不需要下地。」

    「可我要上廁所。」

    「你買把夜壺就行了。」小個子狡猾地笑著。

    「你這個小混蛋。」李鳴探出身子揪住他脖領,「你真是個混蛋。」

    「這兒離廁所太近。如果擦不乾淨地板,屋子裡就老有一股廁所味兒,你不覺
得?」小個子認真地說,「我想把這一塊地板擦成新的,就不會有廁所味兒了。還
有門、窗,如果我把它們擦得永遠再沾不上灰就好了。那你們住在這兒多安逸。」

    「你不是也住在這兒?」

    「我?我住不長了。」小個子神秘地看著馬力的床,「我要走了。」

    李鳴吃驚地看著小個子:「你去哪兒?」

    「我要出國了。」小個子小聲說。

    「出國留學?」

    「嗯。可也說不定。」

    「那你要離開我們了?」

    「嗯。我不太願意。可是你瞧,馬力老也不回來,該不該去找找?」小個子笑
起來。

    「你別胡說了。出國是好事。」

    「怎麼見得?」

    「當然是好事。」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老擦功能圈嗎?」

    「你說吧。」

    「哼!」小個子眯起眼睛看著馬力的床一笑,進入一種自我狀態。

    李鳴知道他不會說什麼,也就不再問了。李鳴看著宿舍的玻璃窗、地板、馬力
的床鋪。連書桌和椅子、鋼琴都是小個子擦乾淨的。好象他感興趣的只有擦洗東西。
也許他出國後就不再擦洗什麼了。也許他還會長高、長胖、長成男人模樣。

    「你猜我想什麼?」小個子問李鳴。沒等他回答就說,「我想為什麼你們不讓
我擦功能圈。」

    「你說為什麼?」

    「不知道。可是我愛那個鏡框。」

    「你可以把它帶走。」

    「不,我帶不走。你不知道,我帶不走,也許還會再帶回一個來。」小個子笑
起來。

    「我希望你帶回一個姑娘而不是一個功能圈。」

    「誰知道呢?」小個子笑著。

    小個子臨走時,在桌子上留下張紙條,沒讓任何人去送他。李鳴一點兒也不覺
得小個子真的走了。馬力的床還鋪在那兒,好象晚上還是有人把它們打開,早晨又
把它們疊好。窗戶的玻璃還是一塵不染,教室裡的功能圈黑白分明地端掛在黑板正
上方,所有的地方都有小個子的痕跡。李鳴打了很多開水等小個子晚上從琴房回來
之後好洗臉洗腳。早晨,開水被聶風倒走了一大半。直到李鳴看著擦得鋥亮的地板
上人們來回走動的腳印越來越多,才感到小個子是真的走了。

                                  十八

    全體作曲系參加比賽的作品在禮堂進行公演,由專家鑒定,決定送誰的作品出
去。莉莉死拉活拽才把戴齊從琴房揪出來讓他去聽。李鳴破例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最
後一排最邊上的一個角落。音樂會正常進行,有的作品充滿激情,但思緒混亂,有
的作品邏輯嚴謹但平淡無味。倒是董客的幾種風格的作品引起大家注意。但他畢竟
照顧不周,每部作品都有些地方能讓人感到天才作曲家的手忙腳亂。隨後是森森的
五重奏。這部作品給人帶來了遠古的質樸和神秘感,生命在自然中顯出無限的活力
與力量。好象一道道質樸粗獷的旋律在重巒疊障中穿行扭動、膨脹。李鳴聽著聽著
突然產生一種向前伸手抓住琴弦的欲望。一種想讓肌肉緊張的欲望。他呲牙咧嘴地
發出無聲的傻笑。

    當森森的作品演奏完,全場竟無一人鼓掌。所有的人都不想說話,只想抓住什
麼揍一頓。森森被人們包圍住,正要嘗受那些激動的拳頭襲擊,孟野的大提琴協奏
曲響起來了。

    絃樂隊象一群昏天黑地撲過來的幽靈一樣語無倫次地呻吟著。大提琴突然悲哀
地反復唱起一句古老的歌謠。這句歌謠質樸得無與倫比,哀傷得如泣如訴。把剛才
人們聽森森作品引起的激動全扭成了一種歪七扭八的痛苦。好象大提琴這個魔鬼正
緊抱著泥土翻來滾去,把聽眾攪得神智不安。「懵懂」哭了起來了。李鳴想哭可哭
不出來,一個勁張大嘴呵氣。森森走到孟野坐的地方,掐住孟野的脖子,孟野看了
他一眼,死命握住森森的手腕。

    全體樂隊情緒高漲,銅管劈天蓋地地鋪下來,把所有高山巨石所有參天古樹一
齊推倒讓它們滾落,而那魔鬼似的大提琴仿佛是在這大地的毀滅中掙扎,掙扎出來
又不停地給萬物唱那首質樸的古老曲調。

    「噢!—」演奏會結束了。臺上台下的學生叫成一片。有人把森森舉到臺上打
算再扔到台下去,有人想把孟野一弓子捅死。譜紙被拋得滿天飛。「貓」飛奔到台
上,飛快地吻了森森一下,隨後就被大家扔到台下去了。

    只有戴齊沒有上臺,他離開禮堂,跑進琴房,拿起肖邦的譜子飛快地往教學樓
跑,越跑越快。他爬上教學樓的最高層,沖著操場大叫起來,然後把肖邦的譜子拼
命扔向操場,正好砸在莉莉的頭上。莉莉一看是本肖邦曲集,就抱著頭坐在地上不
起來了。

    演奏會的當天晚上,孟野不見蹤影。

                                  十九

    演奏會大大震動了賈教授。董客畢竟走得太遠,作得又過於聰明,但他還是有
一部作品接近海頓。至於森森和孟野,那簡直不象話,純粹在蹂躪音樂,是音樂世
界的大破壞者。

    森森和孟野。這兩個學生的名字是兩個危險,是神聖的世界的污點。賈教授一
想起那兩部作品就怒不可遏。竟然會有那種音響!在堂堂的音樂學府。

    他們想表達什麼?

    賈教授想在全院會議上說說這件事,有必要讓全國人也知道知道。這是非同小
可的事,竟然出現了這種音樂。你能說什麼?法西斯、殺人犯。這兩種詞全用不上,
賈教授絞盡腦汁想批評這兩部作品。

    「你想改變自己的風格?」賈教授對石白在上課時提出的要求感到詫異:「為
什麼?」

    石白推推眼鏡:「這次演奏會就證實了我的風格已經過時了,森森孟野的作品
更受歡迎。」

    「他們不過用二十世紀一些過時的手法再加上他們自己想的一些鬼花招,而你
可是承襲了十七世紀以來最古典最正統的作曲技法。」

    石白搖搖頭:「光把和聲題做好是不夠的。」

    「當然,但你是怎麼想的呢?」

    「和他們競爭。」

    「爭什麼?」

    「作曲技法。」

    「如果我不同意呢?」

    「恐怕他們這樣做是對的。作曲家的創作不應局限。」

    賈教授皺了皺眉:「你學和聲幾年了?」

    「七年了。」

    「真的?」

    「真的。七年了,沒有長進。」

    「不,很好。你學了七年和聲,你認為你學好了嗎?」

    「不,沒有。」

    「問題就在這兒。你學了七年和聲,尚且不夠。還談什麼別的呢?」

    「但……」

    「當然我不強迫你,你想沒想過他們這樣作的危險性?」

    「危險?」

    「他們那樣做是很危險的。」

    「為什麼?」

    「那是種法西斯的音樂。」

    「?」

    「可他們卻沉浸在那種荒謬反動的狂熱裡,那種虛榮心!」

    「我也激動。」

    「法西斯是什麼?就是殺人犯。殺人犯的音樂。充滿瘋狂,充滿罪惡,充滿黑
暗,充滿對時代的否定。」

    石白忙把這些話寫在五線譜上。

    「我說得不會錯。石白,你要聽我的話,你現在搞的絕不比他們差,而且比他
們要高明得多。你要成為一個真正的音樂家,一個神聖的,有教養的,規規矩矩的
音樂家。你還要向他們這種作法挑戰!」

    「?!」

    「你要寫文章批評他們,好讓他們改過來。」

    「可是……」

    「你不能袒護錯誤。」

    「可是……」

    「你這是幫助同學。」

    「可是—」

    「殺人犯音樂。」

    石白急忙回去絞盡腦汁寫了篇文章把賈教授的原話抄上去。那文章在校刊上發
表後,引起了全院的轟動。但卻無一人響應石白,反而在下面沖著石白開起火來。
石白一看形勢不對,就使出渾身解數替自己辯解,他有口說不清,本來是賈教授的
原話卻又自己重複了一遍,本來是自己想的反倒說成是賈教授的。一怒之下,他去
砸賈教授家裡的門,可教授夫人說賈教授沒時間接見任何人。他覺得自己是一頭紮
在一個無底深淵裡了,笨重的頭朝下旋轉,即使是掉下去濺起一個巨大的蘑菇雲來
也無人問津。

                                  二十

    石白的批評文章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在評選委員會考慮送出國參加比賽的
作品中撤消了孟野的作品。因為「法西斯音樂」這個說法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於
是保留了森森的作品。董客也算如願以償,他的幾部各種風格的作品全部被送了出
去,照賈教授的意思是「用以來證實我們的教學」。但孟野的作品被撤消也不能全
怪石白,孟野在音樂會當天失蹤,而後院方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寫信人是孟野的
妻子。

    孟野已經迫于女朋友愛情的壓力和她偷偷結了婚,但他拒絕把音樂的位置和妻
子顛倒過來。音樂就是音樂。沒有音樂他就不存在,沒妻子他照樣存在。這是他的
想法,女作家寫了五篇短文申明女性的重要地位仍沒有把孟野的想法給顛倒過來。
在妻子寫控告信之前,他已經練習倒著走和她散步,這樣可以少聽幾句:「空惹啼
痕」之類的詩詞。結果有一天他無意中漏出一句:「有人說我的音樂中缺少昇華。」
「誰說的?」「懵懂。」孟野這句話剛一落地,女作家就傷心地尖叫了一聲,拿起
一把剪刀向他沖過來。他們是住在妻子父母家,房間很小,孟野無處躲閃,只能緊
貼牆角站著。

    「又是她又是她!」

    「我是在說音樂。」

    「又是她又是她!」她的剪刀直沖著他的腮幫子。孟野破天荒地用手抓住她一
只手,使勁向她背後扭,直到剪刀掉在地上。她全身不停地抽動:「你就這樣對待
我嗎?」

    孟野鬆開手:「你要怎麼樣?」

    她的淚水象快乾涸了的小瀑布一樣淌下來。她的頭髮披散著,手指痙攣。她撲
通一聲跪在地上,眼巴巴看著孟野,孟野一下受了大感動,忙也跪下抱住她的頭:
「對不起,我是在說音樂。」哪知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起來,終於摸到了那把剪刀,
而且一下把孟野的衣服剪成了一面旗子。

    孟野「噢」地一聲跳起來,他想掄起拳頭揍她一頓,可又怕把她打死。只得惡
狠狠地脫下那件變成旗子的外衣扔到她面前,拔腿就往外跑。

    她一下撲上去拽住他的腿輕輕地哭泣。

    孟野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回來,彎下腰,把她從地上攙起,傷感地吻著她的肩
膀。她神志恍惚,哭得淒淒涼涼,令人可憐,更顯得骨瘦如柴。孟野一把將她抱到
床上,想用愛撫使她平靜下來。「別哭,別哭。」這使他陡然想起在樂隊裡他也是
用這種口氣對大提琴手說:「piano,piano,」那時大提琴手就會心領
神會地使演奏弱下來,全體樂隊就會沉浸在一種寧靜的氣氛中。「別哭,別哭,別
哭,別哭。」

    她可能累了,她頭靠在他胳膊上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她湊到他耳邊說:「再不
要提。」「不提了。」孟野閉著眼睛。「不要提你們班!」「不提。」「不要提你
們學校。」「不提!」「不要提你們的音樂。」「不提。」「不要提音樂。」孟野
睜開眼睛。「不要提音樂!」孟野站起來。「不要提音樂!」

    「你想讓我變成什麼?」

    「變成我的。」

    孟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她大睜著兩眼,每一字都加重了語氣:「我能為你犧牲一切,我什麼都可以不
要,學位,名譽,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和你在一起,什麼人都不見,什麼都不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我眼前。如果你需要我現在放棄學習,做你的主婦,我馬上就可
以退學,如果你需要我和你一起逃走,逃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我馬上就收拾東西。」

    「逃走?為什麼要逃走?」

    「因為我愛你,我需要你,而你需要你的音樂。」

    「逃走就可以忘掉音樂了?」

    「逃到沒有音樂的地方去。」

    「沒有沒有音樂的地方。」

    她痛苦絕望地捂著臉,自言自語地說:「為什麼沒有沒有音樂的地方?為什麼
沒地方可逃?」

    孟野走過去吻著她的頭髮:「因為我選擇了音樂。」

    「要是我讓你改變呢?」她抬眼望他。

    「誰也沒法改變。」

    「但你又選擇了我。」她的眼睛露出決斷的神色。

    孟野驚恐地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拔腿就跑出門。

    在孟野妻子給學院寫來的控告信中,列舉了大量事實足以使孟野被開除學籍。
首先,他違反了校方規定而私自結婚,這是規定中決不允許的。再者,他不僅非法
結婚,還在學校與別的女生鬧作風問題,比如跳舞、拍照、甚至在一起游泳等等。
作為妻子,她要求學院嚴厲懲辦孟野這種破壞校規的學生,以端正校風。作為妻子,
為了維護學風,她寧可犧牲丈夫,犧牲自己的前途,與丈夫一同流放邊疆。

                                 二十一

    戴齊的那個優美的樂句有了新發展。這使他欣喜若狂。他鑽進琴房,一張譜紙
一張譜紙地寫下去。越寫樂思越多,越寫越覺得自己整個都鑄在裡面了。莉莉坐在
旁邊看著他,只見他嘴角微微抽動,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頭髮垂在前額,
形容憔悴,他更不愛說話,還把莉莉攆出琴房,說等寫好了再讓她聽。於是莉莉完
全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只看到他每天進出琴房時,兩眼都閃著一種病態的光芒。

    戴齊的鋼琴協奏曲是由聶風指揮的。第一次排練時,鋼琴手被譜子上的臨時升
降後和無調性的主題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著感覺。樂隊更是怨氣沖天。剛試奏
一遍,樂隊就開始跺腳、唉聲歎氣、嘰嘰喳喳怨個不停。

    「安靜,安靜!」聶風對樂隊說,「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給聰明人演奏的
作品。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怎麼辦。」他用指揮棍敲敲譜台,「好,從頭開始。」他
手一揮。

    絃樂隊安靜而悠長地引出了鋼琴的主題。這主題象詩而不象歌,無調而有情。
它是用一種極弱極輕柔的力度演奏出來的。莉莉坐在絃樂隊中剛聽完一樂段就被深
深打動了。這時,豎琴突然蹩腳地蹦出幾個音來。聶風一打手勢,樂隊全體停下來。

    「豎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聶風說,「好,開始。」聶風手一揮。豎琴象
流水一般灑下來。伴著夢一樣的絃樂隊,鋼琴驟然清晰悅耳,一串流暢娓婉的無調
性旋律在人耳邊伸延。莉莉邊拉琴邊把臉上的淚水往胳膊上蹭。樂隊越來越沉浸在
一種肖邦般優美與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現代氣質的熱情中。

    當戴齊這部作品在學院正式公演時,有人感動得前傾後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拒絕報幕員在演出前對作品作文字解釋的要求。演出後他也一句話不說。於是
理論系的學生只好就「豎琴要象流水」這一指揮家的啟示去請教聶風。

    「豎琴就是豎琴。怎麼能是流水呢?豎琴就是豎琴。」聶風手一揮。

    孟野沒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學校對他從寬處理,勸他中途退學。他草草收
拾完行裝,到森森琴房去告別,門沒有推開,也許森森正在裡面創造新的音響。孟
野不再敲門,路過「懵懂」琴房時,他猶豫了一下,就徑直走過去了。他一下樓來
到操場,就開始倒退著走路,儘量讓整個校園慢慢和自己拉開距離。有人說這個學
校就象一座舊工廠。新的禮堂正在建設,到處堆著磚瓦、木料,還有一座現代化的
教學樓剛剛動工,推土機把舊平房推成一片廢墟,機器的轟鳴和敲打聲整天跟音樂
搗亂。他在這裡已經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畢業了。現在他只得作為一名肄
業學生離開這裡。剛入學時校門不是沖這個方向開,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來到傳
達室,那兒坐著看門的老頭。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爐邊。

    「分哪兒啦?」老頭熱情地問。

    「回去。」

    「分回去啦?」老頭喝了口茶。

    孟野沒說話,拿起當天的報紙。

    「你們這就畢業啦?」老頭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沖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轉眼你們已經畢業了。」

    「晚上不再來敲您的門了。」

    「可不,該給他們開門了。」老頭指著剛出去的兩個學生。他們很年輕,剛入
學不久,走起路來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仿佛一下看到幾年前的自己,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滿臉通紅在地上倒立
了五次,然後莫名其妙地跟著公共汽車跑了兩站地才停下來。那天有幾個象他那樣
的幸運兒呢?今天又有象他這樣的倒黴鬼?這也許是結局?也許說不上結局?他想
起在假期裡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層深藍的雲霧,從那時起,他就從沒對自
己失去過信心。他是生下註定要創造音樂的,把他這一生的好與壞、幸與不幸都加
在一起,再減掉,恐怕就只剩下音樂了。沒有沒有音樂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傳
達室。看門老頭看了看鬧鐘,伸手按了下電鈴。頓時全校各個角落裡都充滿了鈴聲。

                         二十二

    新年到了,「貓」提前幾天就買了各種五光十色的糖果,「懵懂」把教室從這
頭到那頭都裝上彩燈。「時間」帶著幾個男生去街上跑來跑去採購食品和禮品。

    這個冬天來得很早,十一月份就開始下雪了,因此到了年底冷風刺骨,窗戶被
風刮的砰砰響。所有宿舍都糊上了窗戶縫。只有教室的玻璃沒有封上,一夜就落上
一層風沙。功能圈的鏡框不再那麼亮了。不知是怎麼搞的,鏡框向一邊傾斜下來。
所有人都裝沒看見,覺得總會有小個子去把它扶正。可小個子沒來扶,所有人就只
好裝沒看見。鏡框就這麼在冷風中傾斜地搖曳。

    乘新年之機,大家都想高興一下,吃過晚飯,作曲系管弦系就要一起在教室開
聯歡會。教室被佈置得燈紅酒綠。為了扮成聖誕老人,一個管弦系小夥子闖進李鳴
宿舍,非要把馬力的紅被面拆下來作外衣,被李鳴一拳打了個趔趄。李鳴堵住門,
不讓任何人到他的宿舍來搗亂,連聶風也不讓進門。他把鋼琴推到門後,又把書桌
頂上。他把馬力的被窩鋪好,用棉花紙擦了擦地板,然後自己鑽進被窩。

    在教室,聯歡會開得熱鬧非常。莉莉和「貓」、「懵懂」和「時間」四人表演
了「雙簧」。演的是一個小夥子向姑娘表白愛情遭到了拒絕,絕望之餘自殺了。全
場被這個古老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藏在「時間」後面的「懵懂」在扯「時間」的
假頭髮時把她臉上的鬍子也扯掉了。吹圓號的胖子和吹黑管的瘦子表演莫索爾斯基
的《兩個猶太人》時,胖子邊吹圓號邊在腳下跳著天鵝湖,瘦子則哆哆嗦嗦地滿地
找煙頭,然後吃掉了一張結婚證書。樂隊首席讓啤酒象噴泉一樣從他嘴裡冒出來,
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還是在變戲法,酒流了一地,他一跟頭又摔在上面。這時,
聖誕老人拿著無數禮品出場了,所有的人都亂成一團去搶禮品。

    「噢!」

    「我要那個!」

    「別擠。」

    「扔過來!」

    「你這個笨蛋!這兒!」

    「別擠!別擠!」

    「懵懂」被推了一個跟頭,隨後腿又被人踩了一腳。戴齊一下絆倒了,摔在她
身上,緊跟著後面幾個人都摔倒了。壓在最下面的「懵懂」「噢」地一聲哭起來。

    「嗚—」「貓」一看見她哭,也跟著哭。

    「嗚—」森森也起哄。

    「嗚—」

    「嗚—」

    全教室裡的人都「嗚嗚」起來,好象變成了一種很大的樂趣。管弦系的女孩用
琴拉出「嗚嗚」的聲音,圓號和長號也「嗚嗚」起來,「嗚嗚」聲越來越大,震耳
欲聾,致使好幾個人真的哭起來。「懵懂」已經哭得傷心之極,好象她的腿斷了一
樣。最後還是聖誕老人用小號尖叫了一聲,把這「嗚」聲驟然中止了。

    「我要吃蛋糕。」「貓」說。

    「我也要吃蛋糕。」莉莉說。

    聶風端來了一個他去定做的大蛋糕,奶油上用巧克力擠出幾個字:T、S、D。

    「懵懂」一看見這個蛋糕就尖叫起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往黑板上方看。那個鏡
框在冷風中搖啊搖,「懵懂」跑過去就想把它摘下來。

    「別動。」森森止住她。

    「全是它,全是它幹的。」

    「別動!」森森抓住她的胳膊。

    「全是它,全是它幹的。」「懵懂」扭著胳膊。

    「別去動它!」

    「你別管!全是它,全是它幹的,全是它幹的!」「懵懂」掙開森森的手,咬
牙切齒地沖「鏡框」跑去,爬上講臺桌,伸手去揪那個「鏡框」。

    森森在下面一下把講臺桌撤了。「懵懂」從講臺桌上滾下來。她躺在地上,淚
流滿面。森森扶著她肩膀一個勁兒說:「對不起對不起。為了小個子你別摘它。對
不起對不起。」「懵懂」捂住眼睛,讓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

                              二十三

    又是一個夏季,作曲系這班學生的畢業典禮快開始了。森森在國際作曲比賽中
獲獎的事恰在畢業典禮前公佈。當那張佈告一貼上牆,作曲系全體師生無論在幹什
麼,都跳起來了。連李鳴也從被窩裡鑽出來,跑到森森琴房打了森森一頓。森森簡
直不相信這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揪住李鳴問個明白,可李鳴打完他就大笑
著溜走了。森森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他狠狠揪了揪自己的前額頭髮,對著在鏡子
裡呲牙咧嘴的臉使勁打了一拳。然後捂著發疼的臉跑出來看佈告。等他發現這是事
實時,他就跑進琴房,把門鎖上了。

    李鳴為了森森的作品獲獎之事從被窩裡鑽出來後,就再不打算鑽進去了。他把
馬力的鋪蓋重新捆好,整整齊齊地和馬力的書箱擺在一起。明天就會有人來取它們,
這次是真的。但李鳴仍不放心,還是寫了個條子在上面:「請你愛護它們。」李鳴
坐在馬力床上,想起馬力最後一次在宿舍的情景。那是假期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九
點,馬力就鑽進被窩。李鳴想叫他起來打撲克,他死活不肯出來。「你放了假有的
是時間睡覺。」李鳴隔著被子打他,他還是死活不肯出來。床下放著的全是他要帶
走的書,從西洋音樂史一直到梅蘭芳京劇曲譜。李鳴懷疑他帶這麼多書回去是否看
得完。「你想在這兒把覺睡夠,回家去看書?」馬力沒理他,鼾聲大作,李鳴站起
來,走到鋼琴旁,想用琴聲吵醒馬力,可腳下又被絆了一下。他低頭一看,是馬力
的另一個書包,那裡面又是書,全是精裝的總譜和音樂辭典。李鳴把那書包拎起來,
一下放在馬力身上,然後把所有馬力的書包都堆在他身上。現在想起來,李鳴真後
悔。那天晚上,李鳴拿書活埋了馬力。要是他不把書放在馬力身上多好。要是他把
馬力從被窩裡叫出來多好。馬力,馬力。他幹嗎老睡覺?死亡可不管你醒過多長時
間,它叫你接著睡,你就得接著睡。它叫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它叫你腐爛你就得腐
爛。馬力,馬力,你幹嗎老睡覺呢?畢業典禮就要開始了,畢業典禮一結束,大家
就各奔東西。李鳴急於想去的就是教室。他想在典禮前去摘下那個功能圈。這是他
唯一想帶走的東西。他走到教室,新年拉的紅紙條還留在那兒。功能圈的鏡框還是
歪斜著。他蹬上講臺桌,伸手去取那鏡框,突然小個子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來:「不,
我帶不走。」李鳴的手縮回來。他想了想,隨後把鏡框擺正,掏出手絹擦了擦,跳
下講臺桌。

    畢業典禮開始時,森森還在琴房裡。樓道裡空無一人。這個充滿噪音的樓道突
然靜下來,使空氣加了份量。森森戴著耳機,好象已經被自己的音響包圍了半個世
紀了。他越聽思路越混亂,越聽心情越沉重。一股涼氣從他腳下慢慢向上蔓延。他
想起孟野;想起「懵懂」沖著功能圈為孟野大哭;想起小個子到處給人暗示;想起
李鳴從來不出被窩……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過,象他的重奏那種粗獷的音響一樣攪
擾他。他把抽屜打開,用手無目的地翻來翻去。還有一支香煙,可火柴已經沒了。
有半張總譜紙躺在裡面,還夠起草一道複調題,他把整個抽屜都抽出來,發現最裡
面有一盤五年都不曾聽過的磁帶,封面上寫著:《莫紮特朱庇特C大調交響樂》。
他下意識地關上了自己的音樂,把這盤磁帶放進錄音機。登時,一種清新而健全,
充滿了陽光的音響深深地籠罩了他。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解脫。仿佛置身於一個純淨
的聖地,空氣中所有渾濁不堪的雜物都蕩然無存。他欣喜若狂,打開窗戶看看清淨
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覺大自然的氣流。突然,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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