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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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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唐了。他本來是打假的,是想給老百姓辦好事的,可辦著辦著卻辦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知道,要認真起來,王華欣的問題比他大得多,也比他嚴重得多,可現在人家卻成了查處你的人!那麼,就只有讓他們查了,你還不能不讓他們查。事情就是這樣,你無話可說。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簡單的人物。他們審人審慣了,審出經驗來了。別看他們一個個笑眯眯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讓他們抓住了什麼話把兒,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們決不會輕饒你!你看那個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槍口一樣,緊盯著你,那眼仁裡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你再看那個胖子,一直不緊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臉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就這麼長時間的看著你,這是在磨你哪。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誰磨得過誰。 呼國慶一直眯著眼在強光下坐著,一有機會,能睡的時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時候,他就數數,往往是數著數著,他就又迷糊了。這時候,就會有人走上來,拍拍他說,老呼,呼書記,醒醒。睡著了?等他一醒過來,那燈光就像鋸一樣,鋸他的眼……" 終於,那胖子說:"呼書記,咱也別繞彎子了。那姓謝的,你總認識吧?你都沒想想,為什麼把你請來?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說你也知道,這都是幹啥用的?就是你不說,你能保證別人也不說?" 呼國慶心裡說,這是套你的。他們終於還是把小謝的名字吐出來了。這是一隻鉤子,就是想把你肚裡的東西鉤出來。 這時候,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後邊顯然是跟著人呢。這個女人就從他的窗前走過,腳步經過窗口的時候,略微遲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謝麗娟,往前走。" 呼國慶知道,這句話就是讓他聽的。這仍然是一計,這是一套連環的動作,就是讓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中了。這就叫"聲東擊西"。 呼國慶清楚,如果他們真是抓住了什麼,那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後果都是一樣的。小的時候,他喜歡爬樹,總是把褲子掛爛,爹打他的時候,總是讓他說幹什麼去了?開始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說,可說的結果是爹打得更狠!後來,他就不說了,說了打,不說也打,那就不說吧。再後,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兒……在平原上長大,如果是有靈性的,都會逐漸領悟一個字,那是一個"忍"字,這個"忍"字就是他們日後成事的基礎。一個"忍"會衍生出一個"韌",這都是從平原上生長出來的東西。這東西說起來很賤,一分錢也不值,但卻是綿綿不絕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裡的草一樣,你踐踏它千次萬次,它仍然生長著,而且生生不滅。 呼國慶想,現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尋找希望。那麼,挽回敗局的可能不能說一點也沒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經求過呼伯一次了。他還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每每想到呼伯的時候,他心裡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老頭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是他把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別看老人那麼大歲數了,仍然是威風不減當年哪!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終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經活成了平原上的"魂"。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狗不是了! 有時候,他會想,這口子是怎麼撕開的呢?說來說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範騾子,壞事的只可能是範騾子一個人。他叛變一次,就可能叛變無數次。這當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誤。這也是他目光短淺造成的惡果。他用他,僅僅是考慮到了眼前,從長遠的角度看,這又是一大敗筆!當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人是不能退卻的,在關鍵時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呼國慶接受"訊問"的這段時間裡,他把自己重新過濾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首先把自己燙了燙!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結軟弱的東西,包括愛情,他甚至都有了重新的理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愛是沒有的,人僅僅是相互之間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做鋪墊的。如果說是純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著物質因素的。物質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肉體是物質,語言也是一種物質。在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呼伯曾多次批評他,說他最大的缺點是人太精明,反應太快。當時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呼伯是對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沒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訓吧。 要鈍,要鈍哪! 又換人了,這次是三對一……" 沉默。 二、女人的原則 "姓名?" "謝麗娟。" ——到了這時候,你必須得做最壞的打算。你要保護他,你一定要保護他。保護他就是保護你自己。 "性別?" "……" ——女人是什麼?女人是子宮,是來源。是根據地,是大後方。後院是不能起火的,後院一旦起火,那就會燒得一塌糊塗。 "年齡?" "二十八歲。" ——這個年齡已是不容你再選擇的年齡了。前邊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義無反顧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說明你活過、愛過、恨過,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暫也是一種完整。你已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 "文化程度?" "大學本科。" ——本科。知識是什麼?知識就是用漢字做成的小板凳。當你坐上去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些漢字都是應該倒著寫的。不過,那些日子總是讓人想往。那時候你是在文字裡讀世界。那是多麼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職業?" "光明公司。" ——"光明"不過是你的嚮往。是你欺騙了"光明",還是"光明"欺騙了你?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裡"你編織了你全部的愛,那裡有你關於一生一世的設計,你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小窠。這過分麼?"不那麼磊落吧?往下說,職務?" "經理。" ——有人說,在大街上,扔一塊磚頭會砸倒三個經理。那其中的一個就是你麼?經理應該是中國社會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著生命去做賭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為欲望呼號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姦淫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辦多少個證啊。應該說,沒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條條的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剝光,你是不能不磊落的。 "企業性質?" "私營。" ——在平原,"私營"等於妓女,是賣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國家"肉的人卻是高尚的,就像是官營的老鴇。 "婚姻狀況?" "未婚。" ——你二十八歲了。卻"未婚"。這在他們,就是一個"問題"了。你是他們的"問題"。你也的確有"問題",愛就是一個"問題"。 "說說吧?" "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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