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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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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圈的另一絕,是他的針線活兒。可八圈從不承認他這是針線活兒,八圈說,這叫"女紅"。八圈的"女紅"是蹲靠在廁所的南牆邊做的。天暖的時候,挑了尿的八圈,時常蹲在陽光下補他的破襖。他補襖時,總是一扯一根長長的線,針是繡花小針,線是紅絲絲的淨線,那小針捏在手上,拿腔作勢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有節有拍,錯落有致,細細地紮進去,長長地扯出來,一會兒綰一個花頭,一會兒綰一個花頭,指頭柔柔地動著,一挑、一翻、一繞、一扣,硬是用手做出一個個憨、媚、嬌、羞的小樣兒!近了瞧(光能看手的姿態),那就像一個思春的小姐在繡花;遠了瞅,分明是兩隻調情的斑鳩在親嘴兒……若是有系著褲帶的女人從廁所裡走出來,見了,都會忍不住朝牆上唾一口,在心裡罵道:呸,賤不嘰嘰的!可每到這時,在廁所對面牆根處,總是蹲著一堆兒一堆兒曬暖兒的漢子。明裡,那些漢子是"曬暖兒"的,其實呢,那眼直勾勾的,都在看八圈做"女紅"!看是看,一個個嘴裡卻說:"真他娘的噁心人哪!"然而,在那些日子裡,八圈的這些說不出口的醜事,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最吸引人的風景……" 現在,八圈的日子不多了。臨走,他想要個"人民藝人"的帽子。這看來是不能書的。既然"人民藝人"不能書,那"浪八圈"也是萬萬不能書的。要是書了,不光丟八圈的人,連呼家堡的名聲也敗壞了。於是,幹部們都說,不好,這不好。要是真書上"浪八圈",還不如不書。 就這麼議來議去的,也沒議出個名堂來。後來有人說:"八圈要脫生個女人就好了。" 眾人也都說:"對。圈爺要是個女人,那就好辦了。" 最後,人們都等著呼天成發話,可他兩眼眯著,一句話也不說。 正在這時,又有人快步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圈爺斷氣了!……" 幹部們一愣,忽地都站了起來……只聽呼天成悶悶地說:"散會吧。" 兩天后,埋人時,八圈的墓碑上刻的碑號是:311。 三、誰是主 誰也沒有想到,緊挨著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麼,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號上,六奶奶將是:312。 六奶奶大約是不喜歡這碑號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裡,天黑下來的時候,有人見她拐著一雙小腳,匆匆地趕到鄰村去,那她是做禮拜去了。 那時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來,常常是一連幾個月不回家,就是偶爾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東西就走。所以,呼天成並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時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鄉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這些人不知怎麼就患上了各種各樣的怪病,久治不愈,爾後在尋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傳我,我傳你,就都信"主"了。"主"在這裡是一種念想,是一種無奈之後的精神開脫,是求告無門之後的一道"無形的門"。它重在一個"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義大多是口傳的,說起來,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話。比如說,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說,"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壞事。"主"說了,不偷不摸不搶,上孝順公公婆婆,下善待鄉鄰妯娌,走了就可以進天堂。進了天堂下一輩子就不會再受苦了,到了那時候,就跟"共產主義"一樣,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禮拜時,她們聚集在一起,大聲誦唱著一些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禱告、訴說。平時,她們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這裡,她們卻一個個毫不害羞地放聲吟唱,在群體中把心裡的淤積喊出來,把藏在腦海裡的"病"一次次地吐給"阿門"……爾後是相互之間交流一些感受,敘談著各自的病情。"病"是她們的因,"信"是她們的果。於是她們的聚會,就成了她們的一個個施放靈魂病魔的節日。 六奶奶本是個沒大言語的人。由於六爺走得早,她已經先後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時候,人人都說六奶奶有福,養了個好兒子,可六奶奶在村裡卻從未張狂過。平日裡,六奶奶很少說話,早些年,她也是一樣的下地幹些薅草的活計,總是默默地來,又默默地去,擰著一雙小腳。再後,年歲大了,就很少出門了。初時,六奶奶是得了偏頭疼的病。夜裡,她常常睡不著覺,總是用手緊緊地掐著一個地方,才會好受一些。那時,她每次出門,鬢角處總帶著一塊用手掐出來的黑紫。條件好些的時候,也治過一些日子,總也治不好。後來,在鄰近的芳莊,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後,她的偏頭疼病果然就好了許多。於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個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夢也想不到,母親的死,竟然成了對他的又一次挑戰!如果他依了母親,那麼,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個了。 那天晚上,踏著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進了院門之後,他突然發現娘的屋裡晃動著許多的人影。於是,他就推開了娘的屋門。這時,他看見,在娘的屋裡,站著五六個蒙著黑頭巾的老太太。燈光下,只見老太太們一個個都勾著頭,巴咂著嘴,雙手合在一起,嘴裡"卜嚕、蔔嚕……"不知在念叨什麼。呼天成一怔,說:"這是幹啥哪?"然而,卻沒人吭聲,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無人地在"蔔嚕"著什麼。片刻,只見門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那人咳嗽了一聲,說:"你娘病了。" 呼天成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是他七十多歲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鄰近的芳莊。他說:"老舅,你來了。" 老舅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呼天成又問:"這是幹啥哪?"老舅說:"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說:"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這是幹啥?"說著,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卻站著一圈"卜嚕蔔嚕"的老太太,他繞過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處。這時,他看見娘躺在床上,兩眼半閉著,嘴裡竟然也在"蔔嚕"……於是,呼天成在屋裡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出去了。 當他站到院裡的時候,女人湊過來小聲說:"娘信'主'了。她們是來給娘禱告的……" 呼天成沒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朝屋裡喊了一聲:"老舅,你出來一下。" 老舅從屋裡走出來,劈頭就說:"說起來你也是當幹部哩,你娘都病成這樣了,你都不管?"呼天成說:"我咋不管?有病看病麼,不是一直掛著水哪。我這就去叫醫生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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