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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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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哥說:"叔,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說:"家裡還缺些啥?你說。" 八哥說:"家裡也就這樣了,啥也不缺。這還多虧了叔。要不是叔領著幹事,我爹的病也不會好。房也蓋不起來,我倆哥也不會娶上媳婦。叔啊,啥也別說了,走吧。" 聽了這話,瘸著一條腿的蔡先生搖搖地站起身來,對著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禮!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說:"叔,咱走吧。" 其實,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這個人,是八哥的舌頭。八哥長得秀是不屑說的,但八哥有一個常人所不具備的特長,那就是她的舌頭上的功夫。八哥的舌頭比一般人的長,且靈巧如手,翻卷似蛇。這功夫是八哥在無意之中練出來的。八哥從小就喜歡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著,放到嘴邊上嗑,可唯獨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時候,八哥家裡窮,有一個時期,他爹曾跟人販過一段瓜子。那時八哥常坐在屋裡包瓜子。包瓜子時,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罵。可八哥饞瓜子,於是她就練成了一種不用手嗑瓜子的絕活。就坐在屋子裡,包著包著,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頭一勾,"滋溜"一下,舌頭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個五個,開始時還在嘴裡偷偷地涮,涮著涮著不知怎的就嗑開了。以後,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頭一涮,瓜子就卷到嘴裡去了,這邊嗑那邊嗉,瓜子皮一個個張著嘴兒從她嘴邊排著隊飛出來,想吐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有一段八哥家的牆角裡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氣得一下子買了十包老鼠藥!罵道:"這老鼠真成精了,連瓜子也會嗑!"那會兒,她爹販瓜子賠得一塌糊塗,倒是成就了一個舌頭! 後來,彎店成了"億元村",家裡的日子好過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進了一層。這幾乎是一次質的飛躍,那舌頭也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有一次,在煙攤上,她跟人打賭,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是這一次,剛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識才,於是他靈機一動,就發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兒涎",稱之為藥膳,說是大補。這道"女兒涎"自然是不會輕易示人的。一旦彎店來了極其尊貴的客人,那麼酒席上的最後一道菜就是"女兒涎"了。在潁平縣的幹部群裡,也只有王華欣有幸吃過這道藥膳。這"女兒涎"自然是要八哥來做的,而且是面對著客人當場表演。上菜時,八哥穿一身開叉的中式旗袍(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國特色")款款地來到宴席上,先是要當著客人的面純水淨口,三遍後,含鹽、含糖、含胡椒粉、含紅棗、人參、枸杞等八樣,嚼爛後吐出,爾後,再由兩位姑娘款款而至,一個端著一盤瓜子,另一個捧一墊了白絨的紅漆託盤,八哥就雙手背後,身子微微前傾,櫻口啟處,只見舌尖翻飛,"啪、啪、啪……"一陣玉碎聲,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淨盤之中!未了,在人們瞪眼、咂舌,連連叫好時,只見另一空託盤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組成的黑體字:王書記好!姑娘就托著那有字託盤讓王華欣親自過目。王書記高興壞了,連聲說:"絕了。絕了!"蔡先生就親自布菜,先是給王華欣布上一匙,說:"老王,嘗嘗,這可是一味好藥呀!"王華欣在酒酣臉熱之機,就不經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著說:"藥是好啊,要是有'藥引子'配著一齊吃,豈不更妙?!哈哈,笑話,笑話。謝謝,謝謝。" 因為事關全村,所以,這一次,蔡先生是帶著"藥引子"去的。在市里,因為帶著"藥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華欣家裡去。於是,就在"天一閣"定了一個高級雅間。把王華欣請到飯店裡來了。王華欣現在是市信訪局的局長,雖然仍屬正縣級,但信訪局是個窮單位,跟他當縣委書記那會兒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已經沒有一點實權了。因此,王華欣一直窩著一肚子的火。等他在"天一閣"坐定,聽了蔡先生一番話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王華欣的臉色先是由紅變黃,黃了一陣又灰,爾後臉上的肉皮痙孿著動了幾下,就黑下來了。一股濃濃的黑氣罩在了他的臉上!這時候,就是再好的"藥引子"他也無心消受了。於是,他抬起眼皮,臉上勉強擠出了幾絲笑容,說:"讓他們出去吧,咱哥倆說說話。" 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擺了擺手,對八哥說:"你們去吧。" 待人退出去後,蔡先生欠起身,給王華欣斟了一杯酒,說:"老王,藥引子我給你帶來了。" 王華欣卻一句話也不說,就在那兒幹幹地坐著。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老蔡,罷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聲叫道:"王書記……?" 王華欣鄭重地說:"制假販假,也不是長法,早早晚晚也是會出事兒的……" 聽他這麼一說,蔡先生心裡涼了半截,心想,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就急急地說:"王書記,彎店是你抓的點,呼國慶這一手,可是對著你來的呀!" 王華欣很冷靜地說:"我知道。" 蔡先生長歎一聲,說:"王書記,早些年,彎店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咱那邊土地貧瘠,窮哇,是弄啥啥不成。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億元村',也算是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了。要說假,也不是咱一處假。說句不中聽的話,要是真查究起來,我可以說全國沒有一處不假!不管哪個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點假的。既然是處處都有假,為何僅查我一處?這不是報復是啥?話再說回來,那何為真何為假?煙這東西,不就是冒一股氣麼,氣還有真有假?再說了,咱也不是非要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會兒咱沒有本錢,又能幹啥呢?到了這會兒,咱想真的時候,他又來打你的假,這不是存心不讓人真麼?王書記,你那會兒有句話,我是非常贊成的……" 這時,王華欣突然打斷他說:"老蔡,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時回道:"不薄。" 王華欣定定地看著他,說:"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不會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說:"王書記,你要是把我當人看,就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是這樣的人麼?說起來,我是個半殘之軀,要不是王書記,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彎店的父老鄉親,都不會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來,我也決不會吐一個字!" 王華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兩下,說:"老蔡,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過了片刻,他默默地說:"要是我還在潁平,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蔡先生說:"王書記,事到了這一步,你看,有解還是無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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