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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時,天成娘從院裡走出來。她出了門,就那麼默默地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聲說:"娘啊,你也別怨我。誰叫恁孩兒是呼家堡的當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這麼一句話,就更讓村人們激動了。德順一跺腳說:"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磚瓦,也都獻出來吧!"

  於是,呼天成帶頭鼓掌!

  一時,村街裡又是掌聲雷動!!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在呼天成從大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參觀的時候,感觸很多呀!要說,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陳永貴頭上的那條白毛巾。他覺得他頭上裹一條那樣白毛巾,其實是很"顯擺"的,那已變成了一種象徵。什麼東西一旦成了象徵,你就得一生一世背下去。他心裡說,你老陳已到了這一步了,還包那白毛巾幹啥?人都到這份兒上了,用得著那樣麼?!你要是真不想脫離群眾,就別到北京去,你去北京幹什麼,那是你呆的地方麼?!在這一點上,呼天成就顯得更清醒一些。他覺得一個頭上裹著白毛巾的人,到了北京,決不會有好結果的。可他卻很喜歡大寨的窯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窯洞,曾給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層層的燈光,就像是一列列行進中的火車一樣,很震人哪!於是,在回來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戶的舊宅,建新村。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個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僅僅是整齊劃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國,也將是獨一無二的。這個念頭在他心裡已經埋了很久了。現在,它越來越明晰了。他心裡非常清楚,建排房並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劉三姓賴以生存的基礎,推掉那一直妨礙著他的"輩份"。宅子是人的基礎啊,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宅基,貫串了多少人的血脈故事?又聯絡了多少親情和糾葛?在平原的鄉村,蓋房是聯絡情感的最好時機,那時候,不管誰家蓋房,凡是沾親帶故的,都是要去幫忙的。你搭把手,我攛個忙,這麼絲絲連連的,就一代代永遠扯不清了。那牆頭上壘的並不只是黃土,那是時光,那是"輩份",那是一姓一姓的粘連。在鄉村裡,那"輩份",那扯不盡的粘連,足可以消解任何權威!那麼,要真正樹立起一種權威,就必須拆掉這些東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戶的宅基,人就無處可藏了。到了那時候,房子是村裡的,人賴以生活的基礎就徹底發生變化了。這些,呼天成是不會輕易跟人說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園的茅屋裡來了。

  進了門,秀丫默默地說:"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說:"是。"

  秀丫說:"鳳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說:"像這種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說:"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說:"羊有時候就得趕一趕,你不趕,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說:"都是個人哪……"

  呼天成朝門外看了一眼,說:"你聽一聽外邊,那聲音就要來了。那是人的聲音麼?人到了一定的時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裡說,我怎麼就喜歡他呢?我為什麼喜歡他?不管他幹什麼,我怎麼就單單喜歡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說:"脫!"

  三、展覽台

  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組織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展覽台。

  在這個展覽臺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麥升的指頭。

  麥升的指頭是在扒舊屋時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時間裡,麥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還是上吊死的。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有切膚之痛的。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時候,也不顯什麼,就覺得她厲害,"強糧"。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個家了。於是,女人的種種好處也就顯出來了。女人個雖小,麻利呀!在家裡總是丟耙拿掃帚的,喂豬、喂雞、做飯、涮鍋,每到夜裡,那被窩總是熱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還抖呢。三個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麥升從來沒管過,都是女人管的。夜裡,女人總是從這個床上爬到那個床上,給這個蓋蓋那個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們就老實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罵聲就響起來了,那簡直就是他王麥升家的起床號……女人不能算是個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沒人說理,也沒法說理。他心疼,心裡藏著恨呢。可恨誰呢,又說不清。所以,每天走出來的時候,就木木的,兩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幹活時,惡惡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揚起手裡的瓦刀時,卻清清白白地看見女人向他走來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這麼一不留神,他把指頭砍掉了!

  指頭砍掉那一刻,他心裡刺了一下,而後就不知道疼了,只覺得指頭木了,有什麼濕濕地流出來,心裡卻很暢快。立時,就有眾人圍上來說:"指頭!麥升的指頭!"

  於是,人們忙亂著,就四下裡去找那掉在磚縫裡的半截指頭,扒來扒去,終於找到了。就有人舉著說:"看,找著了,麥升的指頭!麥升的指頭!"麥升卻愣愣地站在那兒,舉著他的一隻手。

  有人問他:"疼麼?"

  他皺了皺眉說:"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斷的地方白森森地露著骨頭茬子,卻沒有血。

  這時,呼天成走上前來,從人們手裡接過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後對麥升說:"去包包吧。"

  麥升冷冷地說:"算了。"

  呼天成又重複說:"包包吧。讓秀姑給你包包。"

  這會兒,麥升手上的血才湧出來了,就有人拽著把他拖到了衛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上工的時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領到了大隊部的門前,那裡已經又壘好了一個紅顏色的"展覽台"。展覽臺上有三個金黃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邊,釘著一排釘子……呼天成高高地舉起手,只見他手裡提著一個紅鮮鮮的布條,布條上拴的正是麥升的那半截指頭!

  呼天成高聲說:"大家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指頭,麥升的指頭。這僅僅是指頭麼?不對。這是一種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們建新村,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連心哪,人家麥升的指頭砸掉了,連眉頭都沒眨一下,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從今天起,號召全體社員都向王麥升學習!扒房這邊,也由麥升負全責……"說著,呼天成十分鄭重地把那個拴有紅布條的半截指頭掛在了"英雄傍"下邊的第一個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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