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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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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發的時候到了。當站在小凳上的"窄過道兒"再次抬起頭時,她才發現,村裡的女人們是多麼恨她!她的人緣是多麼的壞呀!尤其是女人們的記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鄉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來體現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們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視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現在賬本徹底地攤出來了!每一個上來揭發她的女人都義憤填膺地指著她的鼻子說: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兜麥黃杏!晌午頭,你摘倆還不中?硬直摘了一兜!爾後就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只好說,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時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搶到俺的前頭,把那一堆搶走了!爾後問她有沒有?"窄過道兒"勾著頭說,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鋤地的時候,你說你心口痛,賴在地上不起來,那地叫我給你鋤了。後來分菜瓜的時候,你頭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說,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窄過道兒"流著汗說,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鬧氣,恁三孬還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來就給俺小保一耳包!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鐵哩?!某年某月某日,隊裡分紅薯的時候,你用一隻腳偷偷地頂住地磅板,三百斤紅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這事有沒有?!……" 接下去,上來揭發她的婦女就越來越多了。開初還是一些旁姓的婦女上來揭發,到後來的時候,她的同宗的嬸子、大娘,她那些近門的妯娌們,還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了。她的"強糧",也不止一次地傷害過她的親戚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細屑,那些瑣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這麼一步步地勾出來了。最後一發"炮彈"是她的大嫂射出來的。在會議上,她大嫂一直沒有吭聲。在妯娌之間,她們兩人是比較近的,也經常在一起說些閒話。可在這樣的會場上,她大嫂也終於忍不住了。平日裡,這是一個很老實的女人,從沒跟人計較過什麼。可她坐著坐著,突然把手裡的麻線一收,歪著大腳片子跑上去說:"麥升家,論說咱是妯娌,我不該說你。可你幹那事,老短!那一年,你說懷慶那話是啥?你自己說吧?!……"就是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於鳳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從小凳上栽下來!只見她兩眼一閉,滿臉都是淚水!她沒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會上來揭發她。就在這時,下邊的女人們齊聲嗷嗷道:"說!叫她說!"於是,她的醜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隱秘處也被人一樁樁地拽了出來。那個被人叫做"窄過道兒"的綽號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們似乎是越說越氣,越想越惱。說著說著,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人們上來後,"呸"!一口,"呸"!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著就往她臉上吐!婦女們異口同聲地說:"吐她!吐她!" 世界無小事。小事是經不住琢磨的,恨也是不敢多想的。每隔一夜,就有新的材料被揭發出來。會開到第八天時,"女會場"就開始"籮面"了。"籮面"可以說是呼家堡女人的獨特發明。也只有女人們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來,先過"粗籮",而後再過"細籮"。"粗籮"是八個女人籮,前邊站上四個,後邊站上四個,前邊站的人把她推過去,後邊人再把她推過來,就這麼像籮面一樣推來推去地籮她;過"細籮"就不一樣了。"細籮"是周圍站上一圈女人,大家齊上手,轉著圈籮她,你把她推過來,我把她推過去,人就像是麻袋一樣,在人群裡搡來搡去……這是一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呀!女人們臉上紅朴樸的,一個個"呀呀"地叫著,齊聲發力,一次次奮力地把"窄過道兒"推出去!還有的女人在袖筒裡藏著納鞋底的大針,籮的時候,冷不防偷紮她一下,紮得她嗷嗷直叫!沒過多久,她就被"籮"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了……" 會開到第九天,突然有一個女人站出來說:"這是啥會?這是'鬥私'會。開著會納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們再一次興奮起來,立時,一個個高聲嚷道:"算!算!!" 於是,那些一邊開會一邊納鞋底子的女人們,個個都慌得像兔子一樣,趕忙往腰裡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來了。這樣子被拽出來的女人,一上來就先讓她過"籮"!過了"粗籮"過"細籮",過完籮,再讓她"亮私鬥私"……這樣一來,會就開亂了。不斷有人被拽上來,拽上來一個,眾人七嘴八舌地揭發之後,就又連帶住了什麼人,於是下一個又被拽出來……結果,"鬥私批修"會成了一條鎖鏈,它幾乎給全村人都套上了繩索!它先是消解了人們的親情,分化了族人之間的血脈關係,讓彼此之間產生了嫌隙和仇恨。爾後又讓人在激動中發瘋!就像是戲臺上的演出一樣,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已經沒有一個好人了。臘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這樣的"鬥私批修"會,一開始的時候,她是很激動的。鬥"私"麼,就是要讓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頭兩天,她也跟著那些婦女們一塊吆喝。可開著開著,她就有點受不了。說起來,她是村裡的赤腳醫生,一天到晚給人看病扎針,說話又好聽,所以,她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到目前為止,也沒有被人拽出來過。可她一看是這樣的陣勢,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檢索自己,她發現,一旦讓她站出來亮私的時候,她會比狗屎堆還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點出來,她還怎麼活人呢?況且,還要過"籮",她實在是無法忍受……就這樣,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對"鬥私"提出疑問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時候,臉都白了,她說:"我是不是也要把心裡想的說出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說:"不用。" 秀丫一下子哭起來了,她哭著說:"天成,誰沒有私心?你沒有私心麼?"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說:"有。" 秀丫就說:"要這樣坦白下去,有一天,也會弄到你的頭上!"呼天成定定地說:"我知道。" 秀丫流著淚說:"我求求你,不要這樣了,再不要這樣了。會再開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這樣的會,主要是樹正氣。會上說什麼,你也不要太當真。會嘛,也得有始有終,再開兩天吧。" 秀丫說:"哪,開會就開會,怎麼還'籮'人呢?!"呼天成說:"我已經批評她們了。報上不是說了,要觸及靈魂,不要觸及皮肉。" 這一次,"窄過道兒"於鳳琴真正是觸及到靈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過道兒",可她卻自己走到"窄過道兒"裡去了。臘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掛在了果園的樹上。一個人認識自己是不容易的,這一回,她是認識自己了。她曾是一個多麼"強糧"的女人哪!可到現在她才發現,她所爭的、占的那一點點、一點點的便宜,其實是極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人?換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過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覺得沒臉活。旁姓女人吐她、籮她,她認了,可親一窩的妯娌們也吐她、籮她?!她的嫂子們,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個個上來吐她籮她?!……錯也罷,罪也罷,她實在是受夠了;回到家裡,男人也給她白眼,男人麥升說:"你咋弄到這一步呢?一家都跟著你丟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約也從會上聽到了什麼,一個個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於鳳琴有很多個晚上沒有合眼了,她眼裡的淚也已經流幹了,想來想去只覺得路已走到了盡頭,咋也沒臉再見人了。於是,在黎明時分,她獨自一人提前來到了會場上,又默默地、習慣性地站在那個小板凳上。一冬無雪,天是那樣的藍。當她蹬掉腳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時,她的靈魂已飛上了藍天,就在這一刹那間,她突然發現:天地是那樣的寬廣啊! 當婦女們最後一天來到會場上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於鳳琴掛在了樹上! 一個"強糧"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時,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藍布衫,那布衫很勉強地罩在棉襖上,肩頭上打著一個新縫的補丁。這大約是她唯一一件乾淨些的衣裳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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