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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為這件事,呼天成一連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當他走出茅屋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看來,地是該鋤了。"

  於是,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的社員大會。他在會上說:"首先,我要聲明一點。我是為全村人當家的,不光是為呼姓人當家的。所以,我決不會偏這個向那個,這一點,請老少爺們放心。"

  接著,他又說:"村裡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全村人的恥辱!為啥會出這樣的事?叫我看,就是一個字:'私'字。就是這個'私'字作怪!今天,咱們先不斷事非,先清清倉,鬥鬥這個'私'字。爾後再講如何處理的問題。最後,究竟如何處理,由大家討論,大家拿意見。"

  接著,就從這天起,一場鄰里的糾紛變成了呼家堡的"鬥私批修"運動。這場運動的口號是"狠鬥'私'字一閃念,開展思想大掃除!"這個口號還不是呼天成想出來的,是呼天成召開了那樣一個會議之後,由村裡一個青皮後生想出來的。當呼天成召開了那次會議之後,不知為什麼,村裡人竟然都很激動!他們夜裡甚至睡不著覺了,不斷有一些新的想法湧現出來,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彙報,呼天成當然很支持,也不斷地鼓勵他們幾句。實際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鄉村裡,鬥'私'是最容易的。說起來,誰沒有私心呢?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認為別人有私心,卻從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的私心最大。這是一種新的演出,是一種晾曬靈魂的方法。呼天成心裡說,曬一曬好哇,就讓他們曬一曬吧。

  在那些日子裡,全村一個個喜氣洋洋,人就像是過大年一樣。最初還是全村人聚在一起開大會。很快就有人提出來,說這樣開不"科學"。說應該是"男勞力"在一塊開,"女勞力"在一塊開,因為"男勞力"跟"女勞力"幹活不在一塊,不瞭解情況。另外,男女在一塊,七叔八姨的,都礙著輩份、面子,不好說。於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議,讓男女分開,"男勞力"一個會場,"女勞力"一個會場。

  "男勞力"的會場設在麥場裡。開初,自然是先讓德順"鬥私"。男人們心大些,德順又是個綿善人,平時,大夥對他意見也不大。所以,說的時候,還讓他坐著說。他也就是講講蓋房的經過……後來,有些青皮後生說,"鬥私"哩,應該站起來!他就站起來說,他的背駝了,是個羅鍋,站起來也沒多高,腰彎在頭上,就像開鬥爭會一樣了。這樣,講著講著,就說到他摸人家"蜜蜜"的事了。一說到這裡,大夥才激動起來,就讓他交待"活思想"。德順交待說:"我沒想摸她的'蜜蜜',老天在上,我真沒想摸她的'蜜蜜'。她一窩子孩子了,我會想她的'蜜蜜'麼?蓋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讓蓋,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兒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兒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兒的……"有人說,說說你當時是咋想的?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兒了?!德順就交待說:"我當時啥也沒想,就想著蓋房,一門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兒我也沒想,推到那兒一軟,我就知道一軟,我的手就縮回來了。那女人說的是瞎話!……"有人說,說說那"一閃念",你那"一閃念"是啥?德順說:"那'一閃念'就是個軟,沒別的,就覺得軟乎乎的,怪熱、熱、熱一點。心裡頭也顧不上想別的。人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說我會想別的麼?""蜜蜜"也就說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說了。男人到底大氣些,也就是說說罷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懶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個個掂出來,每掂一個,就讓他也站起來,跟德順站在一起,聽大夥數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孫布袋。

  會開到第七天的時候,德順受不了了。夜裡,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門口哭起來了。他說:"天成哇,我就蓋個房,能犯多大錯哪?"呼天成把他叫到屋裡,小聲安慰他說:"德順叔,你可別想不開。開會是'鬥私'哪,也不光是你一個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寬心,你啥錯也沒有。不過,我交待你這話,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德順聽了這話,心才放到肚裡了。他連連點頭說:"不說,我不說。"

  "女勞力"的會場設在果園裡。這是最活躍的一個會場了。在鄉村,女人幾乎是由男人管著的,女人一直受著男人的壓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開後,那本性就徹底地顯現出來了。平原上有句俗話叫"三個婦女一台戲',就是講女人一旦聚在一塊的時候,那"瘋"勁是刹不住的。人們是多麼喜歡鬥爭啊!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鬥爭性是最強的、也是最徹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樣的瑣碎,那樣的漫長,那辛勞一天天、一年年地重複著,重複得叫人麻木。那從做姑娘開始就在夢中一次次出現的遐想,眼看著一日日地破滅了,剩下的還有什麼呢?現在,她們也終於有了一個機會。在這裡,鬥爭變成了一種對平庸的宣洩,變成了對別人進行窺視的正當行為,變成了公開攀比的一個場所。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戲臺呀,那演出又是多麼貼近生活、貼近於眼前的實際。那貼近讓人不由地興奮!張三就是張三,李四就是李四,當她們站出來亮相時,那許許多多個圍著鍋臺轉的日子在這裡一併得到了化解。"女會場"一開始就異常的激烈,當最先"鬥私"的"窄過道兒"立在會場前邊的時候,會場後邊居然傳來了一陣婦女們的喧鬧聲!她們用納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臉,高聲嚷嚷道:"看不見!看不見!……""窄過道兒"的個子的確是矮了一點,但這嚷嚷聲也純是為了取樂,是一種說不出口的"興災樂禍"。於是,就有那些較潑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個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說:"站上去!""窄過道兒"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麼一個窄窄的小板凳上,開始"狠鬥私字一閃念"了。她說:"……他是個男子大漢,俺是個娘們家。他摸俺的'蜜蜜'。他要不摸掩的'蜜蜜',俺也不會咬他。他一摸俺的'蜜蜜',俺才敢咬他哩。"

  沒等"窄過道兒"把話說完,就有婦女高聲說:"不要光說人家。檢查自己!亮私不怕羞,鬥私不怕疼!鬥私就是要檢查自己。人家的事讓人家說!""窄過道兒"只得重新又說:"主要是他摸俺的'蜜蜜'。俺咬他是不對。可他不摸俺'蜜蜜',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懷裡掏,摸俺的'蜜蜜',俺才下了狠手……"接著,會場上又傳來一片紛亂的嚷嚷聲:"說說你自己!你就沒一點私心?!你的私字還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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