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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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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國慶說:"小謝……" 謝麗娟冷笑一聲,又說:"我終久還是明白了,明白了你們這裡的人,明白了你這塊地方。你們這裡不是有個地兒叫'無梁'麼?過去,我一直不明白'無梁'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現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沒有脊樑的意思。你們這裡的人個個都沒有脊樑!所以,你們這裡的人就老說,人活一口氣。人活一口氣。哼,那是一口什麼樣的氣?窩囊氣!" 呼國慶說:"小謝,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們這土地。地好地賴,也是養育過我們的。況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說法。至於說人活一口氣,我看也沒什麼不好。這也是這塊土地上流傳了幾千年的生存法則。氣雖是軟的,可它一旦聚集起來,也是了不得的。" 謝麗娟兩眼一瞪,說:"什麼氣?這算是什麼氣?這股氣養的是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麼,它滋養的正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男人。它是專門養小的,它把人養得越來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養的是狗苟蠅營。在這塊土地上,到處都生長著這樣的男人。為了權力你們什麼都可以犧牲。難道我說的不對麼?" 呼國慶說:"既然你說到了男人,我就給你說一說我們這裡的男人。在我們這裡,男人是什麼?男人就是一股氣。女人是什麼?女人是水。我們這裡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們這裡,是把女人當水來養的,女人金貴就金貴在這裡。而水呢,又是用來養氣。因此,不客氣地說,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戶,都是活男人的。在這裡,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實含意的。那其實就意味著一種承受,意味著一種奉獻。他們舉著一張臉的時候,是為了另一張臉。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我的家庭,我不願說這些。我的祖輩,我的父輩,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愛。他們只知道一個字:活。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他們幾乎都是打打鬧鬧的一生,他們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過什麼,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力。他們是在'將就'中活的。你知道'將就'的含意麼?在這裡,'將就'不是一般字面意義上的將就,那是一種長久的人生。是磨出來的人生。兒子是要生的,沒有愛也要生。一個兒子是一個希望,兩個兒子就是兩個希望,有一個夭折了,就再生一個,他們生的是一種未來的希望。他們是在種植未來。在這塊土地上,男人們背負著的是一條生命的長鏈,每一個扣都是一個大的'活'字。這個'活"是由無數個你所說的'小'聚集起來的。你可以輕看我,但決不要輕看這裡的男人。至於權力,那是每一個地方的男人都嚮往的。權力是一種成功的體現。不錯,在這裡,生命輻射力的大小是靠權力來界定的。這對於男人來說,尤其如此。這裡人不活錢,或者說不僅僅是活錢,這裡生長著的是一種念想,或者說是精神。這是一棵精神之柱。氣頂出去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渴望權力是一種反奴役的狀態。在平原,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著',這裡邊體現的自然是一種奴性,是近乎無賴般的韌性和耐力。同時還有句話叫做'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就是一種切齒的反奴役心態。你說,這裡的人怎麼能不渴望權力哪……" 謝麗娟一時呆在那裡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看著他……接著,她眼裡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抖抖地伸出一隻手來,指著呼國慶說:"你、你、你……你告訴我,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在你們這裡,煤是白的麼?!你說呀!" 呼國慶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了謝麗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爾後,他猶豫了片刻,又輕輕地把她攬在懷裡,小聲說:"麗娟,是我不對,你能再給我點時間麼?" 開初,謝麗娟的身體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漸漸地,那身子就軟下來了,軟成了一灘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時,她還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時,兩隻手卻越摟越緊,越摟越緊,緊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哭了,她流著淚說:"我恨,我該恨的,我怎麼……這麼不要臉哪!" 於是,兩個人就又"好"成了一團。這時候,兩個人的腦子仿佛都不聽指揮了,腦海裡的命令與肢體語言是相違背的。謝麗娟的腦海裡說:這個人沒有一點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頭已跟他的舌頭緊緊地攪在了一起,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來得酣暢!兩個人就像蛇一樣的纏在一起,在瘋狂的親吻和觸摸中,一點一點向床上挪去……" 等兩個人都清醒之後,床上又出現了片刻的尷尬。謝麗娟淚流滿面,一下一下地捶打著自己說:"我這是幹什麼?我真無恥啊!這算什麼呢?我是你的情兒麼?……" 呼國慶也覺得不應該再傷害她了,是你對不起人家。你已經欠人家夠多了,欠帳總是要還的。再這樣糾纏下去,是很危險的……可他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她。 謝麗娟扭過身去,嗚咽著說:"你走,你走吧!" 到了這時,呼國慶覺得無論如何也該給她一些補償,不然的話,他會良心不安的。於是,呼國慶腦子一熱,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麗娟,你如果執意要辭職下海,我也攔不住你。可你兩手空空,是很難幹成事的。這樣吧,我給你弄一百萬,作為你的起動資金。等將來……" 不料,謝麗娟忽一下坐起身來,橫眉立目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妓女麼?!" 呼國慶忙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呼國慶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也暗暗地有點後悔。一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啊。可話已經說出去了,覆水難收。好在謝麗娟沒有接受。 可是,他絕不會想到,就是這麼一句話,也會給他種下禍根。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鱗" 晚上,一直到呼伯練過功之後,呼國慶才從樹後的黑影裡走出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呼伯。" 呼天成扭頭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徑直進屋去了。 呼國慶跟了兩步,沒敢進屋,就一直在門口站著。他是在回縣城的路上才接到電話的。根寶在電話裡說:"呼書記,怎麼一直跟你聯繫不上呢?"呼國慶一邊開車,一邊對著手機說:"根寶,有事麼?"根寶說:"呼家堡來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讓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聯繫不上。我都快急死了。" 呼國慶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會讓人叫他的。他馬上問:"那客人是誰呀?"徐根寶說:"北京來的,秋老的兒子,秋援朝。" 呼國慶接著就問:"提什麼要求了麼?"根寶沉吟了片刻,說:"給了他二百萬。" 呼國慶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就過去。" 根寶在電話裡說:"人已經走了。" 呼國慶說:"我知道,我得去給呼伯解釋一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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