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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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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寫。我想慢慢寫。你就讓我慢慢寫吧。" 這個"寫"字在平原的鄉村是一種詩意的表達,也是一種文化的表達。它有著極其豐富的內涵。"寫"在鄉村裡是一種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級說法,是帶有圖騰意味的。它有"做"的含意,也有"請"的含意,還有"用"和"拿"的意味,它通常表達的是一種"嚴肅"和"鄭重",是大節大慶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詞語,這是民間的一種大雅啊。 終於,呼天成把煙掐滅了。他彎下腰去,默默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一隻腳,他把那只腳放在他的膝蓋上,用心地看了一會兒,那五個腳趾白粉粉的,一嘟一嘟的肉著,小小的腳指甲像是一個個染了色的杏蕊,鋼藍裡透著一抹暈紅。他看著,默默地說:"我寫了。" 她輕輕地呻吟了一聲。 呼天成是個硬性人。他是能忍的,他等了有一個多月了,狗不再叫了,可他還是耐著性子等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等人們不再起疑心的時候,他才定下了這麼一個日子。是呀,已經有了那麼長久的等待,他只想把活兒做得細一些,他一生一世都沒這麼細緻過,他是真喜歡她呀!面是揉出來的,他要好好地揉,才對得起這個等待已久的時刻。於是,他伸出小指來,用指甲在她大腳趾的指肚兒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只聽她"呀"了一聲,那一聲尤如撕錦裂玉!緊接著,那只腳抖抖地縮了一寸,待呼天成劃第二下時,她又"呢"了一聲,劃第三下時,她"噝"了……爾後,她哭了,她流著淚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呼天成說:"我一向做活兒細。我不做是不做,做就做細。在大田裡幹活,你都看見了,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種粗而糙的人。" 她喃喃地說:"……你要了我吧。你快點要了我吧。" 呼天成說:"我寫的字你猜出來了麼?我劃了三下,那是一個字呀。" 她流著淚說:"你叫我怎麼猜呢?……" 他說:"你沒猜出來,我再寫一個。" 說著,他又用那個小指的指甲在她的第二個腳趾上劃了三下,她劃的是個"丫"字。他識字也不多,這個字是他從村裡的花名冊上查到的,他只覺得這個"丫"很有趣,就記住了。他在她餘下的四個腳趾上,一次次地劃那個"丫"字……劃一下,她就"噝"一聲,劃一下她就"噝"一聲,那"噝"伴著閃電般的抽搐,她就像吃了迷幻藥一樣身子來來回回地扭動著……嘴裡迷迷糊糊地說:"天哪,天哪,天哪,這是個什麼字哪?" 呼天成就在她的十個腳趾肚兒上來來回回地劃著,劃了一個又一個"丫"字……他劃得很專注,很精心,就像是一個很有造詣的匠人在做什麼大活,先是從邊緣處下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做。就這樣劃著,有一下突然拉長了,直劃到了她的腳心,這一筆才是精典之作,他一下子就把她劃瘋了!就腳心那一處,他把她的魂都劃出來了,他把她劃成了一個在地上蕩來蕩去的"秋千",她的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從地上蕩起來,像浪一樣的波動,有幾次,她差點就躍起來了,這時候她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躍起來,瘋狂地躍起來,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然而,就在這時,有"沙、沙……"的腳步聲響過來了。是風送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來得很急,那腳步仿佛有貓樣的敏捷,倏爾就到了場邊上! 呼天成的手停住了。 此時此刻,呼天成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裡,他心中的憤怒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他並不是害怕,他什麼也不怕。他只是覺得有點突然,他覺得做這樣細膩的活兒是不該受到干擾的,這樣就把那美好破了。他覺得這是跟他較勁來了,這個人不管是誰,都是他的頭號敵人!在一刹那間,他心裡說,我這個支書不做了,我就拼著這個支書不做,也要幹一回男人幹的事情!他要讓這個王八蛋看一看,支書也是人!……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月兒隱到了雲層的後邊,場裡的黑氣越來越濃了。呼天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場邊上似乎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兒。他等待著這人走過來,假如他走到跟前來,那麼,一切就明朗化了……可是,那人沒有走過來。那人也像是極有耐心,他仿佛是在等待著一個時刻,不到那個時刻,他是不會現身的! 那一刻幾乎有一生那麼長久!呼天成覺得他已經坐成石滾了,他跟那個石滾已經快要融為一體了。這時,躺在地上的女人,已默默地穿上了衣裳,默默地坐起身來,默默地說:"我走了。" 很久之後,呼天成才站起來,對著無邊的夜色,像狼一樣地吼道:"有種你給我站出來!" 二、鍋蓋丟了 秀丫是迷上呼天成了。 女人一旦瘋起來,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 在經過了那麼一個夜晚之後,秀丫一下子醒了,是她的身體醒了,作為一個女人,她發現她已經被男人點燃了。到了這時候,她才明白,一個女人是需要好男人來點化的。女人是一股煙哪!火燒起來的時候,是無法挽救的。那麼,沒有被火點過的女人就幾乎不能算是女人了。應該說,女人的態兒,女人的姿兒,女人的韻兒,都是男人"寫"出來的。在此後的許多個夜晚,她一直等待著那個來"寫"她的人。 人是走一步說一步的。在她饑餓的時候,在她剛剛被人救回去的時候,她還沒想那麼多,她只是期望著能有個"吃飯的地方",有一個主兒。當她迷迷糊糊地成了孫布袋的媳婦之後,她也並沒有覺得有多委屈。他是比她大一些,可他對她好哇。應該說,孫布袋對她極好,孫布袋幾乎是把她當作神來敬的。孫布袋想女人想得時間太長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娶上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他幾乎不知道該怎麼來對待她。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裡,他就像恩養一隻受傷的小鳥一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待她醒來之後,他仍然有好長一段不敢碰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了他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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