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羊的門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三


  車裡一片沉默。

  一連轉了三圈後,王華欣這才舒了一口氣,他對司機說:"算了,走吧。"

  第二天上午,兩人又見面的時候,王華欣說:"操,昨個兒喝高了。你看我這鳥脾氣,多包涵啊,老弟。"

  呼國慶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啥,沒啥。我也喝高過,都一樣。"

  話是很平常的,但這裡邊也隱隱約約地含著一點什麼。

  王華欣笑笑,他也笑笑,好像這事就過去了。可那感覺卻在心裡埋下了。感覺種下了,那芥蒂也就種下了。慢慢,慢慢,在很多事情上,就有"芽兒"生出來了……"

  後來,每次出門的時候,呼國慶就對司機說:"'一號車'走了沒有?"司機若說,沒有呢,王書記還沒下來呢。呼國慶就說,那就再等等,讓"一號車"先走。司機若說,走了。呼國慶就說,走了嘛?那咱也走吧。慢慢,慢慢,這話就在司機班傳開了,越傳面越大。在機關內部,私下說到王的時候,人們就說"一號車"如何如何。不久,這話就傳到了王華欣的耳朵裡,王華欣挺了挺肚子,笑笑說:"一號車就是一號車嘛。"

  在常委會上,"一號車"也體現得很充分。每次開會的時候,王華欣總是固定不變地坐在會議室靠北邊的那個中間位置上。不管來早或是來晚,他都要坐在那裡,時間一長,那個位置自然就成了中心位置。有一次,呼國慶來得早了些,他往靠南邊那個中間位置上一坐,招呼那些常委們說:"來來,人不多,湊湊,湊湊。"

  常委們也就湊湊。過一會兒,王華欣挺著肚子來了,他看了看眾人,把茶杯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說:"你看你們?放個屁都不利索!散散,散散。"

  常委們也只好散散。王書記這才坦然坐下,宣佈說:"開會吧。"

  會議室裡擺放的本來都是籐椅,一色的藤條椅子。可突然有一天,椅子全換了,王華欣坐的那個位置換的是皮轉椅,其它位置換的是折疊椅,雖然都是黑顏色的,可這一換,差別就大了。位置上的差別帶來了心理上的差別,在議到什麼的時候,人們的心理就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到了關鍵的時刻,一般都是王書記的意見成了最後定論。

  為此,呼國慶非常生氣。可生氣歸生氣,話卻沒法說。你不能因為一張椅子說什麼,也不能為一個位置說什麼,說了也只能說明你的涵養差,斤斤計較。要論起來,人家會說,這都是些雞毛蒜皮,可眾多的"雞毛蒜皮"堆積起來,就形成了一種逼人就範的氣勢。這就像空氣一樣,你看不見摸不著,卻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一次,在一個私下的場合,呼國慶無端起冒了一句:"鳥,公社書記水平!"不知怎麼的,這話又傳到王華欣的耳朵裡去了。在一次幹部會上,王華欣說:"誰當過公社書記?舉舉手。"

  當場就很有一些人舉起了手。王華欣笑笑說:"喲,還不少呢。"

  接著又說:"呼縣長,你不也幹過鄉黨委書記嘛?"呼國慶說:"幹過。"

  王華欣拉長聲音說:"噢,都在基層幹過呀!"

  這些感覺都是慢慢儲備,慢慢積累的。也是潛移默化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這個事又把兩人的矛盾往前推進了一步,推到了白熱化狀態。

  有一個綽號叫"範騾子"的鄉黨委書記,在下邊幹了十年,說起來也是有些政績的。他想調到縣城來,主要是想當副縣長。從人事線上說,他是王華欣的人,王華欣平時對他也很好,見面總是"騾子長,騾子短的",很隨便。可他又轉彎磨角的跟呼國慶的老婆有一些親戚關係。一般縣裡改選都在下半年進行,可這人下手早。年初就開始活動了。他先找了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說:"這個事嘛,你最好給呼縣長打個招呼……""範騾子"試探說:"我是不是得表示表示?"王華欣模棱兩可地說:"你想表示表示也行……"於是,"範騾子"就找呼國慶去了,那也正是呼國慶快要離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到家裡來了。他一來,吳廣文張口就喊舅,她說:"舅,你咋來了?……"接著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顯得十分熱情了,這麼一來,呼國慶也不好不熱情了,就坐在那兒陪他說話,說了一些閒話之後,"範騾子"說:"廣文,你歇吧。我跟呼縣長說點事。"

  吳廣文說:"舅,你有啥情說了,外甥女婿,還有啥不能說的?"說著,吳廣文就進裡屋去了。這時,"範騾子"才說:"呼縣長,我是個直人,有啥說啥。我在下邊幹了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想動動……"呼國慶笑著說:"有啥想法,你說吧。"

  "範騾子"說:"別的也沒啥,幹這多年了,看縣裡能不能安排個副職?"呼國慶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想當副縣長呢。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事兒,還早呢,下半年才……""範騾子"暗示說:"我知道還早。我就是想早些給你打個招呼,你心裡有個數。我已經給王書記說了……"呼國慶一聽這話,心裡就有些反感,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說:"好,我記著就是了。"

  "範騾子"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他終於沒說。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等他走了之後,呼國慶才發現,在沙發上的一個夾縫裡。還放著一個信封呢!呼國慶拿起來一看,裡邊竟然裝著厚厚的一疊錢!呼國慶立時就愣住了,那是一萬塊錢。那錢拿在手裡,像火炭一樣,變成了一種很燙人的東西!怎麼辦呢?呼國慶心裡明白,這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如果收了,他沒有當上,錢你退不退?退不退都很尷尬呀。如果當上了,那也總有一天會傳出去。不定哪一會兒,他要是喝酒喝高了,會給人說,不假,他提我了,可我給他塞錢了……人家就會猜,你既然敢收他的,就敢收別人的,你也不知道黑了人家多少錢財呢。到了那時候,你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這不比一條煙,一瓶酒,一件東西,這是一個數,他不管啥時候都會記著你收過他的一個數。再說,他又是王的人,跟王華欣的關係那麼近,這就更不能收,萬萬不能!

  呼國慶為這事考慮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他拿上那個信封去了王華欣的辦公室。進了門,他二話沒說,就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扔在了王華欣的辦公桌了。王華欣看了看他,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啊?"呼國慶說:"走麥城。"

  接著又說:"我是沒招了,請書記處理吧。"王華欣瞅了瞅扔在桌上的信封,說:"啥事吧?"呼國慶說:"騾子昨晚上到我那兒去了……"王華欣聽了,沉吟一會兒,說:"這貨!"呼國慶說:"王書記,你看咋辦吧?"王華欣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貨!"接著,王華欣看了呼國慶一眼,馬上把秘書叫過來,當著呼國慶的面說:"你給我點一下。"

  秘書拿起信封,把裡邊的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點了,爾後說:"王書記,一萬。"

  王書記就說:"哦,一萬。"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