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羊的門 >  上一頁    下一頁


  於是,呼國慶重新躺了下來。當他躺在那張床上的時候,"抖"的,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的確是見過這位"大師"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縣中上學時,曾見過一個賣狗皮膏藥的瞎子,那時候,他時常蹲在學校大門旁的電線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擰煙來吸,有調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總是跳起來,輪起竹杆破口大駡……就是他,肯定是他!二十年後,他成了"大師"了?當這一切弄明白後,呼國慶有些索然,他心想,不會是個騙子吧?可又一想,他能騙什麼呢?不由暗暗一笑,心說,吃什麼飯的都有,這也算是一碗飯吧。

  "大師"先是鄭重其事地淨手,接著又點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間裡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爾後,"大師"來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說:"我這是帶功按摩。你要放鬆些,全身放鬆。放鬆後再入靜,什麼也不要想,人世間的是是非非要全拋下,這樣效果才好……"

  呼國慶沒有吭聲。他想,要能拋下就好了。問題是能拋下嗎?人是在世間活的,怎麼能拋下世間的事情哪?荒唐。

  "大師"說:"……不能拋下也不要緊,我會帶你入靜,帶你進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頭部,按時配有功法音樂,按頭時,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時,曲牌是《百鳥朝鳳》……"

  呼國慶心焦如麻,自然無心聽他說什麼。無意中拾了兩句,也仍是很不以為然。他心裡說,還挺"形式"呢。怪了,也就是"按摩按摩",也要講個"形式"?也是呀,也是,若是沒有了這些"形式",又怎敢稱"大師"呢?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他錯了。時光是很染人的呀!

  這是一雙多麼奇妙的手啊!

  當音樂響起來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腦袋忽然之間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彈奏的琴。隨著音樂的節拍,有一雙手正在他的腦袋上彈奏。那雙手從鼻側做起,經過眉間、前頭部、顱頂部、後頭部、後頸部……先是按、掐、點、搓、揉,接著是抻、運、撚、壓、彈……那十個指頭先是像十隻靈動無比的小蝌蚪,忽來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遊動;繼而又像是十隻迅捷無比的小叩錘,一叩一叩,一彈一彈,一鑿一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頭部穴位上跳動。樂聲快時,它也快,那樂聲慢時,它也慢,啊,那仿佛是一個啞甜的老人在給他講古,又像是在吟唱著什麼,些許的蒼涼,。些許的淡泊,些許的睿智,些許的平凡,如夢?如詩?如歌?漸漸,那音樂隨著彈動流進了他的發根,滲進了他的頭皮,涼意也跟著滲進來了,先是一絲一絲,一縷一縷,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聽到了輕微的"嘩啦、嘩啦"的水聲,隨著那水流,他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腦海裡流了出去……瞬間,有黑濛濛的一層東西散去了,他的腦海裡升起了一鉤涼絲絲的明月,啊,月亮真好!月亮真涼!月亮真香!月亮銀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涼涼的風從水面上掠過,風在皺那水中的月兒,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他就像是在那涼涼的水面上躺著,月亮碎在他的腦門上,一搖一搖,一簸一簸……接下去,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消失了,沒有了縣長,也沒有了那纏在網裡的日子,門是空的,月是涼的,一片靜寂。他只覺得眼皮很重很重。

  就在他半睡半醒、欲仙欲醉的時候,他模模糊糊地聽見"大師"說:"你身上沒病,心上有病。"

  他不語。可他在心裡已默認這位"大師"了。雖然也有假。一個瞎子,用二十年的時間,把生命的運作寫在手上,寫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這就足可以弄假成真了。二十年哪,多少日子?!

  突然,音樂變了,那雙手的指法也變了。這時候,那雙奇妙無比的手已悄然地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聽見他的身體在叫,身體的各部位都發出了一種歡快的鳥鳴聲,從"肩井"到"玄機",跳"氣門"走"將台",遊"七坎"進"期門",趙"章門"會"丹田"……一處一處都有小鳥在啄,在喙,在歌,在舞;或輕或重,或深或淺,或鋼或柔;那旋律快了,敲擊的節奏也快;啊,那手就是跳動的音樂,那肉體就是歡快的音符……接著,仿佛是天外傳來一聲曼語:轉過身去。他就在朦朦朧朧中隨著翻過身來,立時,脊背也跳起來、叫起來了,從"對口"到"鳳眼",走"肺俞"貼"神道",下"靈台"近"至陽",跳"命門"跨"陽光",過"腎俞"近"龜尾"……一處一處脈在跳,血在跳,骨在跳。他感覺到有千萬隻鳥兒在他的身上鳴唱,忽爾遠,忽爾又近;忽爾箭一樣直射空中,忽爾又飄然墜落;有千萬隻鳥舌在他的肉體上游走,這兒一麻,那兒一酸,這兒一抖,那兒一揪,熱了,這音樂是熱的,有一股熱乎乎的細流很快地滲遍了他的全身……天也仿佛一下子開了,天空中抖然拋下了千萬朵鮮花,香氣四溢!真好啊,真好!處處明媚,處處鳥鳴……到了這時,他已經徹底放鬆了,什麼也不想了,只想睡,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可是,縱然是到了這般境地,什麼都忘了,什麼都丟掉了,有一句話他卻沒有丟掉,這句話他一直在牙縫裡含著,那就是:要儘快地去見呼伯,能救他的,只有呼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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