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無邊無際的早晨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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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裡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裡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裡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閒話了……開初時,只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裡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裡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裡,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裡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裡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裡了。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餅,陷講,他眼前全是陷階…… 夜深了,公社大院裡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裡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裡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麼?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裡說:我×他娘,×他娘×他娘×他娘×他……娘!!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刹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沖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裡路,回到村裡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裡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面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古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汙;爾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滾。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她從殼裡跳出來,散一地金黃。爾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褲襠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杆仍在嘴裡含著。只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咬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字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勾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地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著向久遠的平展。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裡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地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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