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無邊無際的早晨 >  上一頁    下一頁


  在這段時間裡,國沉湎在這種人與人的「藝術」之中。他細心地觀察了公社大院裡的每個人,每件事,在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做出比較和分析,然後悄悄地做出自己的判斷。他僅僅是臨時工,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但這種靜靜的旁觀使他在潛移默化中走向成熟,也使他遊刃有餘地在公社大院生存下去。至於日後,那更不必說。國很少回村去,村莊也離他越來越遠了,小夥的目光已轉向未來。

  一天,三叔突然來公社了。三叔在公社門口整整等了他半天,天黑時才見到他。三叔把他拉到一邊,很為難地說:「國,你看,你看……那軍衣是借二貴的,二貴明兒要相親了,想用,你看,你看……」國一直以為這件綠軍裝給他帶來了好處。國穿著這件綠軍衣在公社院裡顯得格外精神,他常常夜裡洗了,白天又穿上,好保持住體面。那時他已有了工資,可以置衣裳的,但國不想還了。國紅著臉說:「三叔……」往下他就不說了。三叔像欠了帳似的,囁囁地望著國:「你看,你看……」國說:「我天天在公社院裡轉,人前人後的,你看……」三叔臉上的皺紋像枯樹皮一樣抽搐著,噝噝地說:「二貴相親呢。相親也是大事,你看……」國還是不脫。國說:「這樣吧,也不叫你作難。」國在兜裡摸了半天,摸出十來塊錢,遞給三叔:「讓二貴再買一件,買件好的……」三叔再沒話說了,歎口氣,就佝著腰走了。

  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後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可,他全指望穿軍衣去贏姑娘的心呢。於是三叔只好再去給他借,求爺告奶奶地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了一件舊的……此後二貴的親事沒說成,一家人都惱三叔,罵得很難聽。三叔有苦說不出,只好認了。

  國當然不知道,仍很神氣地穿著那件綠軍衣,在公社大院裡晃來晃去。

  7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裡,國心裡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裡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裡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裡藏著神秘。爾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徵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上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只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針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麼,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他說:「最近聽到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裡壓制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麼,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瞭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爾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兩隻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裡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裡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懵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乎乎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仿佛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裡是非常孤單的。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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