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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一呀」剛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村裡人在說什麼,村裡人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時常是你說你的,她說她的……後來時間長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孩子的。於是就接連生了兩個娃。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小個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樣,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動靜?竟然還會生出兩個白白淨淨的娃兒?人們只好說她是命好。不過,那夜裡的叫聲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離兔子家最近,前後院住著,窗戶對著窗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那刺耳的叫聲響起時,春才在幹什麼?他又會怎麼想?這沒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當母雞「抱窩」的時候,手裡拿把笤帚,站在院裡罵過兩次,說:我叫你叫,瞎叫個啥?那是人聲麼?浪茬茬的!

  有一段時間,一呀非纏著春才要跟他學編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讓她進門,話說得很難聽。一呀沒有辦法,就到收席站去纏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話春才一句也聽不清,再加上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淨打岔,讓春才覺得很彆扭。每每驗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著他,一路走一路跟,還時不時地拽著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聲喊著: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說),你睡(說),給睡睡(說說)有啥子嘛……惹得一村人笑他!

  每當這時候,春才就紅著臉,大步逃開去。有兩次被兔子撞見了,兔子急忙躥出來,拽住她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兩人還關上門打了一架……後來,一呀再也不提學編席的事了。

  每每,夜裡,一呀照舊。兔子說,我真受不了她。

  每每,早上起來,春才就那麼背著一捆葦子或是一捆席穿過院子,走上村街,該幹什麼幹什麼。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斷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涵吧。春才不問了,什麼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裡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麼?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後,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饑渴。

  這是一個很蹊蹺的案子。一天夜裡,老姑父騎著一輛自行車從公社開會回來,看見他家房後一個窗戶邊上豎著一根黑乎乎的木頭樁子。他不記得他家後牆上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誰伐樹了麼?沒有哇。他已經走過去了,卻仍然心裡有些疑惑,就退回來,相差也就二十幾米遠的距離,他大聲咳嗽了一聲……就是這一聲咳嗽,驚了那「木頭」!靠著窗戶的「木頭」居然動了,只聽一串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那真的不是木頭,是一個人!

  老姑父大聲吆喝著:站住!……可人早跑得沒影兒了。

  進了院子,老姑父才發現,二女兒蔡葦秀在屋裡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兒洗澡。當晚,吳玉花站在院子裡跳著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發現,在他家後院的菜地裡,有一行腳印。那腳印慌不擇路,倉皇地穿過菜地,一印深一印淺,一直通向後街……那菜地是頭一天剛澆過的,地是濕的,所以那腳印特別醒目:一行大腳印,分明是男人的。

  於是,老姑父當即叫來了村裡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腳印,爾後就說要一個隊(生產隊)一個隊查,一家一家地查。當時,我也跟著村人跑去看了。菜地裡,那腳印很大,在濕地上一窩一窩印著,按現在的尺寸換算,至少是二十六碼以上。

  這時候,村裡的女人們議論紛紛,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來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雞巴給他割了!……村子裡亂哄哄的。等派出所來人時,人們都去看派出所長老黑的臉,他的臉黑風風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無梁村一共有十個生產隊,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僅查了三個隊,就有七雙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說是要「比對」。一時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漢子們,一個個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賭咒發誓,沒有一個人承認。

  這一天,「赤腳醫生」蔡葦秀沒有出門。她一直在屋裡躲著,好像是也沒臉出門了,很羞愧的樣子。連中午飯都是她妹妹蔡葦香給端過去的。

  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公社派出所長老黑去市公安局刑偵隊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牽來,到時候,聞到誰是誰。那狗鼻子靈著呢,光聞聞那腳印,就能聞出人的氣味來!等著吧。

  爾後,治保主任拤著腰,在村裡一遍一遍地大聲吆喝:招了吧。要招趕快招,還有個解救。老蔡說了,村裡解決,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頓」來了,咬你個卵子!

  有人問他:「哈頓」是誰?

  他得意洋洋地說:就是縣上那狗。

  就此,村裡人都知道「哈頓」就要來了,案子馬上就要破了……人們還聽說,「哈頓」是洋狗,英國種的。一聽說英國種的「哈頓」要來,連村裡的柴狗們都顯出了羞愧不安的樣子。這一天,無論大人、孩子見了狗就踢。狗們大都溜著牆走,還時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漢子們跺上一腳,夾著尾巴「嗚嗚」叫著,倉皇地躲開了。狗們很委屈,平日裡連個名兒都沒有,誰叫了就一聲「嗷,過來」,那是讓它們吃屎的。有名的也不過大黑、二黑、三灰子,怎麼能跟英國種的「哈頓」比呢?

  「哈頓」可是頓頓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的,等著「哈頓」。尤其是村裡的男人們,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聽著女人們的詈罵。女人們卻異常的興奮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議論著,到底是誰呢?是哪龜孫呢?若是自家的男人,這日子還怎麼過?是啊,「哈頓」就要來了。「哈頓」一來,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哈頓」仍沒有來。據說,「哈頓」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來不了了。

  到了傍晚時分,老姑父站在村街裡,突然鄭重宣佈說:算了,算了。焦麥炸豆的時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說: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著臉說: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體面事?丟人不丟人?別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說:那,證據呢?

  老姑父說:啥證據?

  治保主任說:就那鞋。收上來的鞋,還在大隊部呢。

  老姑父一擺手說: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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