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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也許,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僅僅當了三個月的「赤腳醫生」,蔡葦秀的胸脯就挺起來了。當她挎著那個小藥箱走向田野的時候,她腳下的黑面帶襻的布鞋是有彈性的,就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身上的棗花布衫迎風飄動著,似也有了與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就好像墊高了一個鄉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虛榮心。在一些颳風的日子裡,她還會著意戴上縣裡培訓班發的白帽子、白口罩,背著那個印有「紅十字」的藥箱,一彈一彈地走在田埂上,按村裡人的說法,這就更有些「狗啃麥苗」的意思了。

  那時候十八歲的蔡葦秀還是一個姑娘,又是村裡的赤腳醫生,雖然她每日裡背著個藥箱在村裡晃來晃去,可她畢竟是支書的女兒,沒結婚的小夥子是沒人敢打俏皮的。村裡的小夥子們只是遠遠地望著她,就像是看天邊的雲彩一樣。她挎著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說明她是在縣上正規學習過的,這使她平添了一些傲氣,一般人她是不理的。春才呢,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所以,最初,兩人之間自然不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也許是那一串腳步聲驚擾了他,也許女人們的話刺激了他,也許還有別的原因,當他坐在場院裡破篾子的時候,他的手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鋼條特製的,十分鋒利,傷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時候,先是有了女人們的驚呼聲,爾後就有人說:秀呢,快叫葦秀!

  剛好蔡葦秀挎著個藥箱走到場邊上,聽到喊聲就趕過來了。春三月,她還戴著一個大口罩,顯得人很秀氣。她蹲在春才面前,打開藥箱,從裡邊拿出紅汞、碘酒和一小卷紗布,什麼話也沒說,就給他包紮起來。包了之後,蔡葦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沒說什麼。可據蔡葦香後來說,兩人是說了話的。當著那麼多人,兩人是用眼睛說話的。蔡葦秀:疼麼?春才:不疼。蔡葦秀:別沾水。春才:嗯。蔡葦秀臨站起時,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見春才的棉襖上少了一個扣兒。

  後來,那個藍扣子是蔡葦香給春才送去的。蔡葦香來到春才家,站在門前說:春才哥,扣,給你個扣兒。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葦香說:扣。我姐讓給的。爾後,她放下那扣子,就扭頭跑了。

  一個扣子,又能說明什麼呢?

  一個扣兒是一種態度?一個扣兒是一種暗示?這沒人知道。

  在此後的日子裡,兩人仍然沒有說過話。只見蔡葦秀時常拉著葦香在村口站著,往遠處的葦蕩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兩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說什麼。這就像是猜謎,兩人眼裡似都有話要說,可誰也沒有說。像是你在等我開口,我也在等你開口,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等著。

  或許,是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墊高了蔡葦秀的虛榮心。如果不是那個小藥箱,蔡葦秀也就是個鄉間的小柴火妞,她就不會像城裡人那樣的「矜持」,那樣的「狗啃麥苗」……她一定會轉到麥垛的後邊,把要說的、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是那個小藥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氣,那個藥箱成了一種身份的寫照,所以她必須「矜持」。那時候,在村人們心裡,「矜持」是屬￿城裡人的。她在城裡培訓了三個月呢!

  也許,她娘吳玉花根據自己婚姻的不幸,給了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那告訴一次、兩次、三次……經過一些時間後,說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假如說,蔡葦秀的「窗戶」一直開著呢,半掩半開,似掩似開,欲隱欲開……在田野裡,在場院裡,在收席點,在蘆葦蕩裡……那「窗戶」一直開著,用「矜持」做偽裝。我猜。

  也許,對面的「窗戶」也開著呢。「窗戶」裡放了很多聲音,也只是放著,爾後一篾一篾的,用手織在席上……以「定力」做偽裝。也許吧。

  一個春天就這麼過去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草開始往瘋處長了……

  夏天來了,風熱了,花謝了,麥子就要熟了,「窗戶」仍然開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地。這就像是一種相互間的折磨。是無聲的鋸,鋸得讓人心焦。或許也還有些不便說的忌諱(由此看來,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在你能說話、有勇氣說話的時候,一定要把話說出來。不然,就會後悔終生。要知道,磁場和信息是需要對接的。在一個合適的茬口上錯過了,沒有接上,那就更難開口了)……

  後來就有人上門給蔡葦秀提親了。也正是那個挎在她身上的帶有紅十字的藥箱,陡然提高了蔡葦秀的身價。提親的外村人提著點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像趕會一樣。吳玉花每次送客的時候,聲音高高的、亮亮的,說:人不錯。多懂事呀。不找個像樣的城裡人,妞是不會嫁的……這些春才都看在眼裡,可他仍然沒有說話。也許他更不好說什麼了。

  或許,是村莊裡的聲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裡,我一向認為,「老扁」(螞蚱的一種)叫聲是綠色的。「鐵頭」(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鏽色的。而「大牙」(螞蚱的一種)的叫聲偏黃,有點下流的小黃。火紅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還有驢,驢的叫聲極為嘹亮,就像是號角,伴隨著尿氣,大黃。老牛的叫聲是藍色,悠長,寬厚,繞著穀垛,帶著餘音兒。村裡的狗也能叫出兩種顏色,一種是血紅,有敵意的,齜著牙,暴烈,帶有警告性質的;另一種是酒紅,含有醉意、像酒一樣濃,後味和緩,就像是隔著柴門的鄉敘或是老友間的……問候。至於那些不知名兒或是說不清名兒的蟲兒們,在夜深的時候,在你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合唱了,唱著有翅膀的歌。

  那時候,在無梁村的一些夜晚裡,每到夜半時分,夜空中總是會突然響起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時常是在夜半響起,一聲一聲地呻吟著,先是連聲的「呀……」,爾後就「嗷」,聽上去尖利刺耳,「呀」聲不絕,就像是心上紮了根刺!

  後來人們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兔子在南方當過三年兵,復員後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女子看上去眉眼還周正,倆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們都叫她:南蠻子。按兔子的說法,兩人是部隊拉練時認識的,她蹲在路邊賣榴蓮,他多給了她五毛錢……爾後她非要跟他。還有的說,這女子是個「二不豆子」,腦子不拐彎。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後,人們都發現,這女子果然是腦子不夠數,傻乎乎的。問她什麼,就說什麼,只會說實話,不會應酬,腦子有問題(那時候,在無梁,凡是只會說實話的人,被統稱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總之,她跟兔子成了親之後,村裡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後來,村裡人就給她起了個綽號:一呀。

  白日裡,女人們時常逗她,說:一呀,你家殺豬呢?

  她說:沒得。

  國勝家女人說:你家床腿換了麼?

  她說:沒得。

  海林家女人說: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說:沒得。

  保祥家女人問她:夜裡,你那樣嚷嚷,好麼?

  她拍著手說:很好。很好。很好。

  眾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說:你傻呀。哪有這樣說的?

  海林家女人還出主意說:你實在忍不住,嘴裡咬塊手巾。

  她搖搖頭,仍然說:沒得。不好。

  眾人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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