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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第二十章

  兩年後,在春天的一個日子裡,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這個電話很陌生,電話號碼以「15」起頭,後來是「888888」,一共六個「發」!這一段時間,我一直躲在一個地方,潛心讀書,很少與外界聯繫,這個號碼又是如此陌生。心想,誰呀?

  可沒等我接,電話就掐斷了……過了有一刻鐘,電話又打過來了。我拿起手機,「喂」了一聲,只聽電話裡,聲音啞啞的:聽出來了麼?我說:聽出來了。我這才知道,駱駝的手機號碼換成了六個「8」的……駱駝在電話裡說:兄弟,你還好麼?我心裡一熱,說:還好。你呢?駱駝說:還行吧。還行。駱駝在電話裡吭吭了兩聲,說:怎麼樣?抽時間,哥倆兒見個面?我說:桃花開了?想起結義兄弟了?在電話裡,駱駝沉默著。我知道,駱駝是愛面子的人,他說見個面,就一定是很想見我。我接著說:……好啊。你是忙人。時間你定。可是,往下,駱駝卻說:我還在路上……回頭吧。回頭再說。

  駱駝在電話裡遲遲疑疑的,我不知道他當時是什麼樣的心境。也許,他並不急於跟我見面?我眼前浮現出他甩著袖子走路的樣子,他那麼自信的一個人,可以擺平一切事情的人,不會有什麼事。再說,據報紙上的報道,駱駝最近又剛剛收購了一家證劵公司。現在,他的身價已超過二百億了!

  過了一段時間,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電話是在機場的候機大廳裡打的,電話裡有很多雜音……駱駝說:兄弟,還好麼?我說:還好。駱駝悶了一會兒,說:看來,你是對的。我說:怎麼了?駱駝說:也沒怎麼……就是,累。心累。你說,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吃也吃不動了,日也日不動了……最後他說:兄弟呀,坦白地說,到今天我才發現,我這個人,只是外表囂張些。而你,雖然姿態比我低,內心卻比我強大。真的。哥哥不說假話。你才是董事長的料……我要是早聽你的就好了。

  這話裡透著憂傷,已不是聲言要炸開唐古拉山口時的那個駱駝了……後來我才知道,就是從這一天起,駱駝被限制出境了。

  駱駝出事,發端於一個人。這人姓宋,名叫宋心泰,是個房地產商。

  宋心泰就是當年建造「半島花園」的老總。「半島花園」曾經是省城裡建造時間比較早的一處豪華別墅區。如果再晚幾年,宋心泰就發大財了。可正因為建得早,最初的銷路並不好,賣不動,拖了很長時間。再加上他的大部分投資靠的是銀行貸款,所以還貸的壓力特別大。有一段時間,房地產形勢剛剛好一些,電力又緊張了,宋心泰是個見錢眼開的人,他起了貪心,又匆匆忙忙跑到山裡投資了一個煤礦,可一個新開的煤礦沒有三五年是不會見煤的……結果,到了年底,他的資金鏈斷了。年關到了,當民工們都急著回家過年的時候,他還拖欠著人家的工程款,被民工四處圍追著討要工錢……這時候,宋心泰沒有辦法了。他瘋了一樣到處借錢。借著借著,借到了駱駝的頭上。

  宋心泰原本就認識駱駝,都是生意場上的人,是見過面、吃過飯的那種朋友。據說,駱駝跟宋心泰就打過一次交道,也就是「半島花園」先借後買的那棟「一號別墅」。那時候,房子賣得不好,當駱駝提出要代人購買這棟別墅的時候,宋心泰看面子給打了八折。等到交房的時候,宋心泰才知道這「一號別墅」是夏小羽要的,房產證上也是夏小羽的名字。再後來,車來車往的,自然又聯繫到了一個人,這就是副省長范家福。這是一個關係鏈,如果不細究,並沒人清楚這裡邊的複雜關係。

  當初,宋心泰找駱駝借錢時,厚樸堂的股票才剛剛上市不久,賬面上看著有錢,卻提不出來……可駱駝不說沒錢,說的是:不借。宋心泰求告說:駱董,我只借一千萬,只借一個月,讓我渡過這個難關。老哥求你了……駱駝依舊是那句話:不借。宋心泰急了,說:這樣吧,我把煤礦押上,我還有個煤礦……行嗎?駱駝仍然是那句話:不借。據說,這話是後來從生意圈裡傳出來的……我相信駱駝絕不會這樣說。

  我想,駱駝不是不借,駱駝是看不上他這個人。在駱駝眼裡,他就是一個「燒包文盲」。

  這件事複雜就複雜在它是一個綜合效應。這年的年關,宋心泰借不來錢,躲起來了。可是,民工們眼巴巴地等著拿錢回家過年呢。找不到公司老闆宋心泰,民工們就拿不到工錢。拿不到錢,家都回不去了。一時群情激憤,民工們把市政府給圍了。他們打著白布做的橫幅,上邊寫著:還我們的血汗錢!……於是,市政府緊急動員起來,一邊做疏導工作,一邊上報到了省裡。這時候,副省長范家福在報告上做了批示:做好安撫工作,務必讓民工們在春節前拿到工資……據說,上邊甚至還寫有「嚴懲不法奸商」的意思。

  宋心泰並沒讀過幾年書,他原是幹包工頭起家的,但人絕頂聰明。他幹房地產這麼多年,在政府裡邊也是認識一些人的。於是,副省長范家福的批示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宋心泰不敢再跑了。政府這邊呢,也正因為有了范副省長的批示,就派出了由公安、法院聯合組成的追討小組,限期追討拖欠民工的工錢……很快,宋心泰躲藏的地點被警察找到了。他被逼無奈,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把自己留用的那套別墅給賣了,勉強給民工們發了工資……那個春節,已搬進城裡多年的宋心泰,不得不帶著一家老小頂風冒雪回鄉下過年。

  就此,仇恨也就種下了。

  宋心泰下手舉報也是幾年以後的事了。這時候,在生意人的圈子裡,到處都流傳著駱駝「一泡尿掙一千萬」的故事,這故事給宋心泰以很大的刺激!人心裡只要有了恨,只要存心報復,一點一滴都會記在心頭。這裡邊還包含著一個很小的過節。前些年,在省城那家五星級賓館裡,宋心泰也是包過房的。那時候,他進進出出的,看中了在這家賓館設立辦事處的小喬。有一次,在酒吧裡,他喝了點酒,大著膽子上去請小喬跳舞,被小喬拒絕了。當時,宋心泰也許有些醉意,指著她的鼻子說:你,你說多少錢?我包了。可小喬根本看不上他。小喬不光是瞪了他一眼,還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小喬說:看你那噁心樣兒。包我?回去照照鏡子,你配麼?就是這句話,也埋下了禍根。據傳,宋心泰很傷心。當晚回到賓館房間,他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左看右看,照了很長時間的鏡子。在一個時期裡,這在商界曾經傳為笑談。後來,宋心泰又發現,就是這個小喬,竟然是駱駝派來的人。而且,兩人關係很不一般,是他的「情兒」。記得有一次,小喬曾告訴我說:呸,一個土包子,搞房地產的,仗著有倆錢,還想泡我呢。

  事情是環環相扣的。再往下深究,這就牽涉到範家福了。客觀地說,範家福與夏小羽是真心相愛,愛得如膠似漆。兩人若是正正當當地結婚了,那麼,夏小羽也許就會搬到省政府的家屬院去住了。這此後的一切,就都不成立了。可偏偏範家福不能跟夏小羽結婚。不是他不想結,這裡邊的阻力主要來自于範家福的母親。范家福的母親早年守寡,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孩子養大,自然是一個很有主見、也很固執的女人。她執意不到城裡來,本意是不影響兒子的工作。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又拖累了範家福。在兒子的婚姻方面,老太太特別固執。自從範家福跟那個留在美國的女人離婚後,她就對城裡女人有了偏見。凡戴眼鏡的女人,統稱為「四眼狼」(這是因為範家福的前妻是戴眼鏡的)。

  後來,跟範家福結婚的這個鄉下姑娘,是老太太欽定的。這姑娘是鄰近一個村的,在她眼前長大,給她梳了十年頭,是老太太非常滿意的。所以,當範家福提出跟這個(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話說)給他母親梳過十年頭的女人離婚的時候,這女人哭著跑回鄉下,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自然是絕不答應的。據說,她聽了兒媳的哭訴後,氣得拿手裡的拐棍在地上連連搗去,搗了一個坑兒,甚至發下狠話:等我死了再離!範家福是個孝子,在母親以死相逼的威脅下,再不敢提「離婚」二字。有了以上諸多因素,夏小羽就成了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你想,她心裡也苦啊。可她沒有辦法,只好長年住在半島花園的一號別墅裡。這樣的愛情,就有些偷的意味了。而范家福的車,就常常停在半島花園一號別墅的門前。

  所有這些有關聯的人和事,在宋心泰的腦海裡逐漸連接成了一個完整的圖像。於是,一封舉報信(連同購房單據的複印件),直接寄給了身在北京的記者宋劍(宋保平)。

  宋心泰這個人,雖說身通黑白兩道,可也是做過善事的。他跟北京的這家報社記者宋劍(也就是宋保平),原是一個村的人。早年,宋保平也是個苦孩子。自幼家貧,家裡「三根棍兒」,父親老實巴交,上邊還有一個哥哥是聾啞人。當年,宋保平考上北師大,沒錢上學,曾得到過宋心泰的鼎力資助。這在他們鄉下的老家,是有口皆碑的。如果不是宋心泰,宋保平是上不了大學的,當然也不會留在北京的報社工作。可以說,宋心泰對宋保平有再造之恩。

  宋保平到了北京之後,就不再是宋保平了。他是宋劍。

  我猜,晉陽飯莊的那頓酒飯,給宋劍種下了很深的傷害。一個來自外省的年輕人,在北京的新聞圈裡打天下,由於他勤奮寫作,發表的文章多,已經是小有名氣了。那時候,宋劍脖裡掛著記者的小牌牌,經常出席各種各樣的新聞發佈會,作為一家有一定影響力的報社記者,以宋劍的筆名,無論怎樣也算是個可以左右輿論的人了。可是,駱駝在飯桌上硬逼著他回憶過去。爾後,一步一步地把他逼成了「黃土小兒」宋保平。而這三個字,正是他拼了命要洗掉的。

  客觀地說,宋劍也就是一把劍。他年輕,有自己的理想,有足夠的正義感。作為一名記者,他以筆為劍,嫉惡如仇,立場鮮明。況且,他北師大畢業,在京城各部門都有同學。他要為民除害。同時,又因為夏小羽的那場事,他心裡一直窩著一口氣。這口氣窩的時間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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