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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每每走在北京的街頭上,我心裡就荒。比十五年前還要荒(那時候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下工事裡)。現在已不是過去了,可我仍然心荒。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卻「空」得沒有縫隙。滿大街都是蕩蕩的人流,這是說不清楚的一種感覺。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可這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係。走過一條條繁華熱鬧、掛滿中文招牌,並書寫著英語字碼的大街,走過一處處映著玻璃幕牆的高樓大廈,走過一個個盛開著鮮花的花壇,你看不到一張熟臉,也看不到祥和之氣。幾乎所有的頭都是往前沖的,沒有人願意停下來,也沒有人願意回頭看一看。連街邊上的樹,每一棵樹,都是陌生的。它不知從何處移栽在這裡,陌然地立著,似與你一樣,跟這個城市也沒有任何關係。我們都是過客,只是一個過客,僅此。有時候,我會停下來,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圍,聽一聽市聲……可我聽來聽去,還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以往,每次出門,我都習慣性地帶上一本書。可這一次,我連書也讀不下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房間裡,荒著。我說過,我跟駱駝是共過患難的。可我們……

  駱駝很忙。駱駝是一個堅定不移的行動者。他一旦拿定主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是到後來,我才弄清楚,駱駝這次進京,需要擺平的,是兩件事情。

  一件是為那個新的收購方案早日上市,做些疏通。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需要報批的部門很多,就像厚樸堂上市一樣,必須一個一個部門跑,要打通一個一個的關節。駱駝進京送禮,被夫人退回來的那份,只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關節」。駱駝不甘心,他變換了一種方式,頗費了一些周折,最終也算是勉強打通了。

  還有一件,就是為夏小羽活動「金話筒獎」。這件事,是駱駝主動攬下來的。

  夏小羽在省電視臺當節目主持人以來,曾得過各種獎項。可她還差一個獎,也是她最想要的:「金話筒獎」。按夏小羽的水平來說,參評這個「金話筒獎」,根本不需要任何活動。最初,夏小羽也沒想讓人來北京活動。她的成績在那兒擺著,評個「金話筒獎」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天有不測風雲。不巧的是,就在「金話筒獎」將要開評的這段日子裡,夏小羽出了一件煩心事。這件事一下子鬧得沸沸揚揚,直接影響到了她評獎的得分多少……範家福呢,又不便親自出面化解。萬般無奈,夏小羽這才找了駱駝。駱駝滿口答應。他對夏小羽說:北京這邊,你不用管,交給我好了。

  客觀地說,一個女人,有些虛榮,這也是很自然的。夏小羽自從跟了範家福後,離官場越來越近,心態也越來越好,好到了有些膨脹的程度。那一日,夏小羽受到邀請,到一個地級市去參加一個新聞發佈會。在高速公路上,因為趕時間,超速行駛,被電子眼拍下來了……到了收費站口,交管部門的人攔住了她的車。一是要她的車交超速罰款,二是要她交過路費。本來,市里那邊給夏小羽說過,不用交過路費,由地方負擔。可接待方沒把事情辦好,因為收費站是兩班倒,頭一天交代過的事,到了換班交接時,上一班的帶班人忘了交代給下一班了。

  按說,這事對夏小羽來說,根本不算什麼。要是過去,四十五塊錢,交了也就交了。可那司機近來「牛」慣了,氣不忿,下來與收費站的人大吵,推推搡搡的,最後竟打起來了……據說,夏小羽本人並未參與打罵。她自始至終一直在車上坐著,既沒下車,也沒有說一句話。可這時候她的心態起變化了。大概是越想越氣憤,不甘受辱,鬼使神差地,她打了一個電話……也是一念之差。就是這個電話,二十分鐘後,招來了一群人。當地的市長、市公安局長、交通局長匆匆趕來,當眾給她賠禮道歉。當市長親自拉開車門給她道歉時,夏小羽也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後來就由警車開道,一路綠燈,送到了市里。

  這件事,對夏小羽來說,面子是有了。可傳出去,影響極壞。本來,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收費站的人不幹了,他們一個個忿忿不平,說這也太欺負人了!不交罰款,還打傷人……要都這樣,我們還怎麼工作?於是,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越說越多,群情激憤,煽起了一股情緒。他們都在電視畫面上看到過夏小羽,就嚷嚷著非要給她「曝光」!說要是省裡不行,就去北京……客觀地說,這年頭,給人「曝光」,也是要托關係的。一個收費站,幾十號人,全都動員起來去托關係,這就可怕了。本來都是「維權」,後來竟演變成了一場「鬥爭」……世界很大,也很小,他們七拐八拐托來托去,托到了一個身在京城、名叫「宋劍」的報社記者頭上(此人本名宋保平,後來宋保平就成了整個事件很重要的一個環節)。大概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年輕人也是想打抱不平。於是,就由他親自下來採訪,親自撰稿,給報紙寫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行霸王路——無理狂砸收費站》。等夏小羽得到消息的時候,北京的這家報紙,三審都過了,馬上就要見報了。

  夏小羽一下子慌了。這事也趕巧了,正是北京的專家們要評「金話筒獎」的關鍵時刻,如果那篇文章一旦登出來,夏小羽就別想要「金話筒獎」了。另外,這件事一旦傳開,還會牽涉到范家福范副省長。到時候,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夏小羽找了駱駝後,心裡一直懸著,她一天給駱駝打一次電話,不停地催問結果。駱駝每次都大包大攬,說:放心。沒有擺不平的。

  做這兩件事,駱駝並沒讓我參與。那幾天,他帶著小喬四下活動,總是很晚才回來,回來後又要研究第二天的行動計劃……小喬呢,每次從外邊回來,都要給我嘮叨一番。她主要是對夏小羽不滿。也捎帶著對駱駝不滿。她覺得,同是女人,一個是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可我知道,駱駝無論做什麼,一旦動起來,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勢,做得很徹底。就像他常說的:必是拿下!

  在這裡,我要特意提醒你,千萬不要輕易去傷害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萬萬傷不得。他會記你一輩子的。

  據小喬透露,在北京給夏小羽活動「金話筒獎」的時候,駱駝一開始找的就是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宋保平。在駱駝眼裡,宋保平不過是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小記者,他能有多大能耐?駱駝是見過大世面的。過去,他也常被一些記者包圍著。那些報社的記者一個個都爭著採訪他,嘴裡甜甜地叫著:駱董事長……所以,駱駝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駱駝跟宋保平第一次見面,約在一個飯館裡。這個飯館叫:晉陽飯莊。主營麵食,在北京只能算是中檔餐館。駱駝在飯館裡要了一個包間,托人請宋保平吃飯。當時在座的,除了小喬,還有兩位京城的文化人,也都是大學裡的教授(他們都曾被駱駝聘做顧問)。宋保平是北師大畢業的,對兩位文化人十分客氣,執弟子禮,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而這兩位,身在京城,桃李滿天下,自然不把宋保平當回事,一口一個「小宋」,提溜著讓他一次次給駱駝敬酒……這就使駱駝產生了一些錯覺。

  所以,待酒過三巡,駱駝說:老弟,回過老家麼?

  宋保平說:回。每年都回。

  接下去,借著酒勁,駱駝就用教訓的口氣說:那以後呢,不打算回家了?

  宋保平怔了一下,沒說什麼。——他知道,這裡所說的「家」,指的是籍貫,是平原上的家鄉。

  駱駝又說:民間有句俗話,叫「上天言好事」。你聽說過麼?

  宋保平愣愣地,想反駁,卻忍下了。

  駱駝再一次用教訓的口氣說:老弟呀,什麼都可以忘,家鄉不能忘。你說是不是?

  這時候,宋保平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這就像是在罵他……可當著兩位師長的面,他還是忍住了。裝著聆聽教誨的樣子,點點頭,這笑就有些勉強了。

  往下,駱駝又逼了一句:你說是不是吧?

  宋保平只好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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