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佩甫 > 生命冊 | 上頁 下頁
九八


  我說:你又不缺這個錢,你也給她一千萬,不就得了。

  駱駝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這不可能。她不值。夏小羽是個特例,那時候火燒眉毛了。我不可能每個女人都給一千萬……爾後,駱駝說:不說她了。兄弟,回來吧。再幫哥哥這一次。

  我再次提醒說:駱哥,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諸葛說:大事起於難,小事起于易,欲思其利,必慮其害,欲思其成,必慮其敗……無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是很麻煩的。

  這時候,駱駝顯得很煩躁。他說:鳥。我告訴你,咱唱的不是「空城計」!會出什麼問題?我的企業,我的證券公司,都好好的。資金充足,證照齊全,都是合法企業。怎麼會出問題?憑什麼出問題?你這個人,瞻前顧後,不願意幹算了!

  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如今的駱駝,已經聽不進我說的建議了。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駱駝的房間。

  這天夜裡,我沒有睡,也睡不著。我跟駱駝,就隔著一道牆。可我們,再也無法走到一起了。這時候,我不由地想起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北京苦苦掙扎,窩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那日子雖然很苦,還是有快樂的……是呀,我承認,駱駝有恩於我。而且,我並不比駱駝高尚。我只是擔心……

  說心裡話,我一直想跟駱駝好好談一談。我們都是百姓出身,上面沒有「傘」。就算有「傘」,也是借人家的。朗朗晴空,自然無事。可一旦暴雨傾盆而下,借來的「傘」還能用麼?只怕連個躲的地方也沒有。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說不定哪一天,雨就真下來了……於是,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想跟駱駝再好好談一談。就像往常那樣,做徹夜暢談,交一交心。我甚至迫切地想告訴他,在讀了一些書之後,在經歷了那樣的童年之後,我悟到的一些東西……我們畢竟是共過患難的。

  可是,當我走到駱駝房門前時,門虛掩著,突然聽見兩人吵架的聲音,是駱駝和小喬在吵架。小喬的聲音又尖又利:……我不去。又是夏小羽?你給她做的還少麼?我問你,你真心愛過我麼?我還是你的女人麼?你敢當眾說出來麼?

  駱駝也拍了桌子:我再說一遍,我沒讓你來,是你自己要來的。

  小喬說:你無恥!

  駱駝大聲說: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小喬說:你。就你。我要來?我為什麼要來?好,我賤。行了吧?

  駱駝氣急敗壞:你,你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小喬步步緊逼:我有「山」麼?我的「山」在哪兒?我想傍你,你讓我傍麼?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駱駝說:你這個人,撒沙個啥呢?動不動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麼?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喬嚷嚷說:夏小羽有什麼了不起?不也是個女人麼?在有些男人眼裡,她是一朵花!在有些男人眼裡,我就是豆腐渣!

  駱駝拍著桌子說:你,胡攪蠻纏!

  小喬也不示弱,大聲說:好,你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吊死在你這一棵樹上。咱就說清楚,你給我多少額度(我知道,這指的是活動經費)?

  ……我不好再聽下去了,扭頭回了房間。

  第二天上午,我看見小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獨自一人出門去了。

  你知道什麼是「范兒」麼?

  據說,在北、上、廣三地(指北京、上海、廣州),在高端的白領階層,如今流行兩種「范兒」:一種是「貴族范兒」,一種是「歐美范兒」。這我不懂。

  可我真的是見過一個有「范兒」的女人。她往那裡一站,我們所有的人,包括小喬,全都黯然失色。說心裡話,竟還有一點自慚形穢(心態一下子就低下來了)……那感覺是說不清楚的。她丫站在那兒,你就覺得好,是好的「標尺」。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的典範。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按我個人的理解,所謂「范兒」,那是修養、氣質、儀態所產生的一種共振,是一種氣場和磁力。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女士四十八歲。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來歲的模樣。她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授,名叫單玉。

  這位女教授是當晚八點十分走進北京飯店的。那時候,我們剛剛吃過晚飯,幾個人聚在駱駝的房間裡聊天……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是小喬去開的門。開門後,小喬一臉驚訝之色,看上去有點傻。

  這位女教授款款地緩步走進來,她往那兒一站,就像是一個放射源,整個房間的氣場都到她那兒去了。她的驕傲不在臉上,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優越。她微微一頷首,說:打擾你們了吧?

  是的,她往那兒一站,屋裡就沒有人了。或者說你就不想再看別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豔麗,也不是衣著,是「范兒」。她讓人心慌。我們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怕「髒」了人家。真的,她把我們震住了。

  這時候,駱駝像是被燙住了似的,忽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說:單老師,單教授,您、您怎麼來了?……爾後,駱駝又慌忙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單教授,部長的夫人。快,坐。坐。小喬,泡茶。泡茶。

  「部長的夫人」沒有坐,她臉上帶著微笑,說:抱歉。我來得匆忙,冒昧打擾,就不多坐了。駱董事長,你昨天去家裡小坐,落下了一件東西,我順路給你捎過來。——說著,她打開手包,把一個信封輕輕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駱駝傻了。我們幾個,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位單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禮儀。接著,她很含蓄地說: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幫你們一些忙,都是他應該做的。以後你們有什麼困難,還可以來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謝謝您。下次到家裡來,我請你們吃飯。一定來。

  就在單教授轉身要走的時候,她輕移了一下步子,緩住身子,回眸一望,仍微笑著說:這位是小喬吧?

  小喬張著嘴,遲遲地說:是。阿(姨字沒說出來)……

  單教授說:喬秘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