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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後來,村裡人都說老杜進步很快。老杜先是曬黑了,也耐凍了。那一年,割完蕩裡的葦子,村裡「打平夥兒」時,在眾人的攛掇下,老杜居然也喝了一碗酒,醉了。

  「打平夥兒」是編席窩兒一年一度的慶祝方式,村村如此。一般都是割完葦子的時候,由公家收席點預支一些錢(這錢在交席的時候由各家分攤著扣除),買上一扇豬肉,再由村裡出些白菜、粉條、豆腐之類,在刈過的蘆葦蕩裡就地壘一灶,支上大鍋燉了;再買上幾壇便宜的紅薯乾酒,燃一堆篝火,全村人都來熱鬧一番……這幾乎算是男人們的節日。村裡漢子們喝了酒就玩「頂牛」,一對一、頭頂頭,看誰把誰頂敗了,勝者有獎:好酒者(額外)獎三碗酒;好肉者(額外)獎三碗豬肉燉粉條。那天,看漢子們嗷嗷叫著,鬧著,勝者大碗喝酒……老杜先是在一旁看著。紅薯乾酒性烈,他已在眾人的攛掇下喝了一碗,有些醉意,就一個勁地傻笑。這時,有人叫道:老杜,上來,頂一個!讓老杜頂一個!

  老杜先是一怔,擺著手說:不行,我、不行……可是,眾人一擁而上,還是把他給推出來了。誰也沒想到,當老杜站到篝火前時,先是還扭捏著、推讓著,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著腰,挺直了腰杆,頭髮一甩,揚起脖兒,紅著一張酒臉,兩眼一閉,「啊」的一聲,竟朗聲背起詩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這下子,眾人傻了。漢子們一個個互相看著,問: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搖著頭說:乖乖,大學問哪!老杜大學問!有的說:是啊,老杜學問深著呢。不簡單,真不簡單……只有治保主任說:球,球哩學問。

  往下,老杜朗誦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只見他不時地揚起手臂,舞動著、比劃著,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唱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呀,人們瞪大著眼睛,全都傻傻地望著他。人們聽不懂,人們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麼。人們只是猜測:這就是「學問」哪,大學問!鄉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個拍手叫好。可是,正當人們齊聲叫好的時候,老杜卻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哇」一聲哭起來了。一個五尺漢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聲大哭!……人們互相看著,說:這、這是咋啦?這時候,女人們湧上來,亂紛紛地說: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裡去了。

  這年的冬天,到老杜煙炕屋去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一旦閑下來,就說:走,找老杜「噴空兒」去。於是,老杜住的煙炕屋就成了漢子們「噴大空兒」的地方。在平原,「噴大空兒」就是諞閒話的意思。這在上層叫做「清議」或者稱之為「交流」,在民間就是「噴空兒」了。天南地北,販夫走卒,皇帝老兒,說到哪裡,就是哪裡。當然,這裡邊也有長見識的含意。人們相互間熟了,熟不拘禮,來了就往屋角裡、門坎上一蹲,聽老杜「噴空兒」。

  這時候,人們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頭上還戴著「帽子」呢。一到晚上,老杜的煙炕屋就熱鬧起來。老杜說:……我準備給中央寫封信。是時候了,我看可以解放臺灣了。人們都瞪大眼睛望著他。老杜說:你們知道麼?吳庭豔,越南的吳庭豔被擊斃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啥子吳庭豔,是幹啥的?有人馬上說:你懂個球!聽人家老杜說。老杜說:這個,吳庭豔嘛,是越南的總統……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還有一個消息,大好消息。你們知道麼?美國出大問題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問:肯尼迪是誰?有人立即制止:你管肯尼迪是誰呢?聽老杜說唄……老杜說:總統,美國總統。這個肯尼迪,還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只有三十六歲,死了,被刺了。美國黑人也不斷地上街遊行示威。所以我說,是時候了。

  白天裡,老杜依舊去挑尿。有人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問:老杜,你那信,給中央的信,寫了麼?這時候,老杜大約意識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說: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說:是,那是。你這麼大學問,給中央上書,可不是小事……老杜說:那是。路上再碰上誰,就有人打招呼說:老杜,夜裡可早點吃飯,再給說說美國的事。美國,那啥子「丁」啊?……老杜說:馬丁,馬丁·路德·金,是黑人領袖……

  一天,當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隊部去看報紙(大隊部裡有一份《人民日報》)的時候,老姑父見了老杜,說:老杜,聽說你要給中央寫信?老杜一怔,說:我,我是說,那個啥,解放臺灣……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頭,光頭,什麼也沒有說。老杜臉色變了,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無梁村婦女們一個跟一個學,突然都圍起了絳紅色的圍巾。那些在城裡有親戚的年輕姑娘,還專門托人從城裡捎回了很豔的玫瑰紅圍巾。過年時,村街裡走著一片紅,石滾上晃著一片紅……很喜慶。只有老杜不再圍圍巾了。他怕村裡人說他。老杜的圍巾束在了腰裡,他說這樣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於表現好,就被派到村裡的小學教課去了。

  老杜大概很願意當教師。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來了。他特意去鎮上理了發,梳了個偏分式,還上了些頭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換上了他的四個兜的幹部制服,腳上換了一雙皮鞋,那皮鞋原來一直在箱子裡放著,還是雙三接頭的,他哢哢地走在學校院門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腳。老杜扶了扶眼鏡,說:同學們早……我們都愣愣地望著他,一時像傻了似的,肅然起敬。

  當治保主任在學校門口碰上了老杜的時候,他「喲」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飛出來,他說:老杜,螞蟻上樹了?還穿上皮嘎了?神氣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趕忙解釋說:主任,給學生上課,那個……得注重儀錶。

  治保主任看著他,說: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鄭重地說:我作為教師,儀錶要整潔。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裡哼一聲,說:好,一表好。你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還有,你不是要上書麼?到時候,老蔡說了,得審審。

  老杜啞了。

  當年,小學校長苗國安也是無梁的女婿。當他在校長室第一眼看見老杜時,竟有些手忙腳亂。他先是下意識地忙把「扁」起來的褲腿捋下去,接著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覺得不妥,莊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老杜,進來吧。

  當杜老師從校長室裡出來時,就顯得不那麼神氣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只是一個臨時的代課老師。據說,苗校長還特意點了他一句,說: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著「帽子」呢。老杜惶然說:知道。我知道。他夾著兩本小學課本,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從校長室走出來。在校園裡,他一路走一路搖著頭,嘴裡不滿地、嘟嘟噥噥地說:我大學畢業,讓我教小學三年級?太小兒科了吧?!

  可是,雖然只讓他教小學三年級,他還是很高興。那天,當他站在講臺上的時候,他的頭忽一下就揚起來了,他揚頭的姿態瀟灑極了!他的頭偏著往上一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三個大字:杜秋月。爾後,他用粉筆點著黑板上的字,朗聲說:同學們,認識這三個字麼?杜、秋、月。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紅樓夢》詩句裡「一輪明月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裡的那個「月」!說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上了兩道粉筆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兩行詩句: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後,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清了清喉嚨,大聲問:知道這是誰的詩麼?——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隱。

  說完,他站在講臺上,望著下邊,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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