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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人群裡「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他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想像力。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

  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奶奶的,「高壓線」你也敢碰?咋談的?咋懷的孕?誰的孩子?……說清楚!

  杜秋月有些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此時,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號:叫他賠!

  人們怔了一下,也跟著呼:叫他賠!

  會開到這個時候,會場簡直成了落滿了麻雀的穀子垛。人們圍旋在一起,一窩兒一窩兒,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的,越說越亂了。有緊著追問「孩子」下落的,有追問女人下落的,還有質問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幾回的……最後,人們湧上去,齊夥夥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臉猴氣。不動真格的,他不會說。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聲:停!停停停!亂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飯了。

  人們的嚷嚷聲被老姑父制止了。牽涉到軍人,他不想讓杜秋月說得更詳細。就說:老杜,就到這裡吧。你好好改造。

  人們還想聽,人們意猶未盡,人們希望他說得更詳細些……人們要求說:讓老杜說完嘛。讓老杜說完。

  老姑父斷然說:就這吧。散會。

  散會後,人們再看老杜,那目光就變了。村裡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沒戴帽子,老杜圍著一條圍脖兒。可他頭上有「帽子」,是一頂看不見的「帽子」。此後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凡戴圍脖兒的人,頭上定是有「帽子」的。

  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兒是收尿、挑尿。村街裡的廁所是男女混用的。識別方式是搭在牆上的褲腰帶。開始老杜不知道「褲腰帶識別法」,挑著尿桶就進了廁所,裡邊「哇」的一聲,他慌慌地退出來,嚇得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有人質問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嚇壞了,忙說:不是。真不是。爾後人們告訴他:你看牆頭。牆頭搭的若是紅褲腰帶或是絲線編的、有穗穗兒的那種,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繩,或是藍、灰、黑布的帶子,或是皮帶子,那就是「男」了。打遠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別。於是每次進廁所,他都會遠遠地喊一聲:有人麼?

  老杜在挑尿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備了一個大口罩。老杜是村裡惟一戴著口罩挑尿的人。他擔著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老杜,你戴著一個牛籠嘴幹什麼?他鄭重地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爾後,當他擔著尿擔子拐向菜地的時候又有人問:老杜,你戴個牛籠嘴幹什麼?他再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問,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進了菜地之後,在菜地幹活的婦女們還會問:老杜,你戴一牛籠嘴幹什麼?他就一次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我真的不是……人們就笑。就這麼一天下來,他很自覺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過罷年,到了三四月間,春天裡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漿子。架子車軋出的車轍一溝兒一溝兒的,人踩的腳印一窩一窩的,走起來滑唧唧的。當我們光腳在泥水裡奔跑的時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卻特意換上了一雙膠底鞋,還穿著襪子。村裡人見了,歎一聲,說:到底是城裡人哪。

  治保主任看見他,伸手一指說:老杜,你過來,過來。老杜挑著尿擔子過去了。治保主任說:放下。扶住樹。老杜就放下尿擔,看了看樹,天濕,槐樹上生蟲了,黑麻麻一片,他噁心得幹嘔了一聲,可他還是扶了。治保主任說:老杜,你把鞋脫了。我送你一雙皮靴。老杜就把鞋脫了一隻,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脫了,襪子也脫了。老杜手扶著樹,一隻腳金雞獨立,把襪子也脫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踩地上。老杜遲疑了一下,就光腳踩在泥窩裡了。治保主任說:那一隻。於是,兩隻鞋襪都脫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說:褲腿,還有褲腿,扁起來。老杜就把褲子「扁」(在平原,「扁」是折疊的意思)起來。治保主任說: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擔子。治保主任說:利索吧?老杜兩隻腳「呼哧、呼哧」地在泥窩裡踩著,拔出來就是兩腿泥。老杜說: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說:巴地吧?不滑了吧?這就對了。泥嚓嚓的,多廢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著鞋襪,一肩挑著尿桶,邊走邊點頭說:好。這好。

  夏天到了。割麥的時候,老杜戴一新草帽,穿一白襯衣。領口、袖口處的扣子都系得嚴嚴實實的。到了地裡,人們都在看他。有人說:老杜,你這是串親戚呢?他已經能聽懂鄉人的話了,說:不串。我這兒沒親戚。人們哄一下笑了。老杜很尷尬地站在那裡。治保主任說:老杜,既然不串親戚,捂那麼嚴幹什麼,脫了吧。眾人都說:那麥芒兒,一天都給你紮爛了。脫脫脫,趕緊脫。老杜看漢子們大多都光著脊樑,遲疑了一下,就脫。脫了襯衣和背心,眾人呀了一聲,只見他一脊樑的紅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過來,用腳先把地上的麥茬踩倒,爾後又蹲下來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面」了。說:會驢打滾麼?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說:驢打滾你都不會?眾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現場做一示範。於是,在一片笑聲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著學「驢打滾」。治保主任說: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聽話,很認真,他接連在地上打著滾兒,左打,右打,左糙,右糙……眾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治保主任問:還癢麼?老杜紅著臉說:不癢了。不癢了。

  治保主任豪邁地說:土裡有藥。

  到了第二年,老杜已可以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脊樑蹲在村街的飯場裡吃飯了。他甚至學會了在陽光下捉虱。他蹲在煙炕房的門坎處,在暖暖的陽光下,「咯嘣、咯嘣」地捫一片一片的蟣子。在煙炕房外,老杜也學著把剛烤過的煙葉揉碎,用舊報紙裹了捲煙吸,可他沒學會,老咳嗽。他只是學會了一句話:煙太壯了。(在鄉村,「壯」即嗆和辣喉嚨的意思。)過了不久,老杜甚至還學會了「揚場」,他一邊揚一邊還認真地背口訣:揚出去一條線,落下一大片……人們又笑。

  秋後,在蘆葦蕩裡割葦子時,老杜已可以跟那些婦女們說說笑笑了。秋後的葦葉像刀片一樣,一不小心就把身上割一道血印。女人們一邊教他割葦子一邊問他:老杜,那女的是你的學生吧?老杜先還扭捏著,說:不是。又說:……是。也算是。畢業了。女人們說:說說,咋勾引人家的?老杜說:是、是她先「那個」我。女人們說:不會吧?人家一姑娘……說說唄。老杜說:有一天,正走著,她突然剝了一塊糖,塞我嘴裡了……女人們說:甜麼?他說:甜。女人們問:後來呢?把持不住了?他連聲說:沒有。沒有。接著又交代說:就跟她看了一場蘇聯電影,她把手遞到我手心裡……女人們問:那還不握住?他說:握,握了。女人們追問:軟和麼?摳人家手心了吧?他說:沒有。真沒有。汗,我出汗了。女人們說:咋那麼不小心,就懷孕了?老杜諾諾地說:「安全期」。她說是……「安全期」。女人們齊聲問:啥是「安全期」?他說:我,我也……說不好。女人們又連著問:那怎麼就讓人告了呢?老杜歎一聲,搖著頭說:後來,我不知道,她、又談了一個……女人,鬥(讀)不懂的。女人們哄地笑了,說:說說,你「鬥」了多少女人?老杜也笑,苦笑,說:沒有。就這一個。女人們都替他惋惜,說:你說你,就「鬥」一女人,還弄了頂「帽子」,虧不虧?在一片哄笑中,老杜很快就得到了女人們的諒解。女人一向同情弱者。她們一個個都爭著教他些割葦子又不傷手的方法。一個個說:老杜,你真是倒黴呀。

  老杜戴著「帽子」呢,老杜很低調。這一點正是村裡女人們喜歡的。她們先是教他做飯,爾後又教他學會了破篾子、編席。甚至還教他站在滾動著的石滾上碾篾子。老杜的水蛇腰半彎著,站在石滾上總是保持不住平衡,摔了很多跤。老杜的眼鏡架摔壞了,用線纏著,讓人看了很親切……在村裡,老杜一舉一動都會惹女人笑,常笑得女人們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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