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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比如,《相心賦》曰:「甲丙庚日遇寅時,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錦衣第一局,謂之錦衣特賜。」這是說,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時;或出生日為丙、庚、壬再遇巳時的,必是大福大貴,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賦》曰:「天下沒有窮戊子,世上沒有苦庚申。」這意思是說: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終生有飯吃、不會受苦的人。《玉霄寶鑒》又雲:庚申,自絕木為魂遊神變,遇此日生者,類非凡器。

  我告訴你,我曾經也偷偷地查過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時)……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歌廳裡的「梅村」,我說的是那個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驗證了。你想,她才一個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給啃了,三個月大,耳朵又被豬啃了,長大後又當「三陪」……她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憑什麼?!難道就像《定真賦》裡說的那樣:「日克年、時克月,貧賤之人皆從此出」?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說,我一直沒有找到解開命相學的鎖鑰,也就是那個所謂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無底洞裡,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給套住了,再也出不來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卻讓「惑」把我給肢解了。那幾個月裡,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我覺得我離那個「循世法」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學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睜開眼來,卻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裡走,讀著讀著,就讀出荒唐來了:

  比如,《壺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屬破字、懸針,甲癸酉必損眼;未申患心腹疾。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傷眼,或有可能患心臟方面的疾病。這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字形,也僅僅是因為字形的緣故,此為「破字」或屬￿「懸針」。——此種道理,實在是有些牽強啊。

  比如:《定真賦》曰:己巳乙巳丁巳人,名為曲腳煞,命日遇主克頭妻。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釋為「曲腳」。必克傷第一個妻子。這種話,一旦說出來,是傷人的呀。且以字形為解,與命相無礙,實屬荒誕。

  ……不說吧?真的是不敢再給你胡說了。也許會有人對號,假如有一個半個應驗的,會傷人的。

  說實話,讀了這麼多命相、命理學的書之後,抬起頭,緊吸一口氣,卻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會》這本書裡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從陰陽五行命理學上說,應該有十個日子,是最好的、最為富貴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舉了)。命理學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會裡,最好的命,莫過於帝王了吧?那麼,在這十個日子裡出生的人,本應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所有的命理學、命相學書籍及實例,卻沒有一個帝王是出生在這十個最好、最有貴氣的日子裡。就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這又做何解釋呢?

  由此推斷,那就是說,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並不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學的說法來推演,也有大運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機緣巧合之說。可見,一個人後天的努力,還是非常重要的。

  這麼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賢們又花了那麼多的心血去研究它……這卻是一個既不能證明又不能證偽的悖論。古人,是沒事幹了麼?也許,他們對命運的疑懼和不解,遠遠大於今人。也許,他們經歷的苦難與驟變太多,太恐懼無常的命運了,才一次次去試圖解開它。這些文字,僅僅可以說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時的變化,某一時某一地氣場或磁場的旺衰,也許會對人有一定的影響。

  可是,面對梁五方時,他能說出那樣的話,我還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麼?他何來的神性?趁著一次我請他吃飯的機會,我曾逼問過梁五方,我說:五叔,你說說,你是跟誰學的,怎麼掐算的?

  可梁五方,眯著眼,無論怎麼逼問,一字不吐。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梅村。

  數年後,在一個大風天裡,在一個北方的城市裡,梅村手裡牽著一個孩子,在一條大街上,大步走著……

  那一年風沙大,在那條馬路上,天灰濛濛的,我只看見從大風裡走過來一個女人。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大幕,幕裡就只有這一個女人!一個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這麼久,在這一刻,她出現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裡明白,我如果再見梅村,對她是一種傷害。我知道,她已離了兩次婚,正打著第三次離婚的官司……這是我無法接受的。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憐憫。

  是啊,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嚨已經幹了。我什麼也沒有喊。我就那麼一聲不吭地站著。

  梅村用一條紗巾包著頭,在馬路上大步走著,可以說,我與梅村擦肩而過。

  那已經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滿臉怨氣的一個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不願走,她一邊走一邊怒斥著……她大聲說:快點。你怎麼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牽著那個孩子的手。

  我就那麼傻傻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梅村從我身邊走過……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就在梅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就像電擊一般,我突然發現:經過了許多日子之後,我們都在尋找治療恐懼的方法。到底害怕什麼,那又是說不清楚的。我想,也許,梅村是為尋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找一個肩膀,或者說得雅致一些,找一個靠得住的港灣,一個讓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沒有找到。或者說,她仍在尋找的路上。

  我的念頭在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處走了。我手裡提著一個箱子,箱子裡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杆兒,杆兒已經枯死了,幹的。

  可是,等她走過去後,我又有些恍惚……我剛才看到的這個人,她真是梅村麼?

  再後來,當我見到駱駝的時候,他問我:見到你的梅村了麼?

  我說:見了。

  駱駝說:送花了麼?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氣裡……欠了的,就再也還不上了。

  駱駝說:吊吊灰。你怎麼一臉死氣?別那麼消沉。你知道麼,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他說,操,就跟拾錢一樣,我撒泡尿,就掙了一千萬。爾後,他又是侃侃而談……

  那是我見駱駝的最後一面,兩年後,駱駝就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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