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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六月三日

  我有點過不下去了。結婚才一個多月,我們就開始吵架了。

  X說他愛我。他不能沒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時,他都會把我叫醒,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臉對臉,審我。

  我在他眼裡成了一個「東西」。成了他衣兜裡的一件「東西」。按他的說法:是淫賊惦著的一種「東西」。他不停地追問我跟K在一起時的情況,每一個細節他都問得很細……這叫人痛不欲生。其實,我早就告訴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可他還不依不饒的。這日子,我真是過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裡,睡著睡著,他突然說:你等著,我安全局有一朋友,聽說他那裡新進了一台測謊儀。我準備借來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問:幹什麼?他說:測測你。看你到底說的是不是假話。他又說:怕了吧?你等著吧。要不,你該交代的,趕快老實交代。省得到時候被動。這可是現代化的儀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說:我交代什麼呀?他說:你自己知道。我說:不都給你說了麼?他說:沒說清楚。你肯定有隱瞞。坦白從寬的道理,你總該知道吧?我說:求求你,別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說:你跳。我看著你跳。可是,我真的是萬念俱灰!我一躍而起時,他又撲上來,抱著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腳趾……反復道歉說:他對天發誓,保證再不這樣了。

  可是,過不了兩天,他一切如舊。

  天天這樣熬,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堅決不答應……遇上這麼個人,還怎麼活呢?

  ……

  三月一日

  我在火車上遇上了Y。

  Y是個畫家。溫文爾雅。說我的手好,他想畫我的手……不知為什麼,稀裡糊塗的,就把地址留給了他。我也說不清楚。人,有時候,真說不清楚。也許我是個壞女人。就像X說的那樣。

  一星期後,Y來了,就住在賓館裡。接了他的電話,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哭,就像是遇上了親人一樣。我跟Y根本不認識,僅在火車上見過一面。可是,就覺得他是親人,就有親人的感覺。怎麼能這樣呢?我還沒離婚呢,我是什麼樣的人哪?

  在西餐廳見面的時候,Y很紳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給我拉開,待我坐下後,他才重新坐下。周圍有音樂,曼妙的音樂,氛圍很好。Y說,他要創作一幅畫,要我當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讚美我。他說:美是一種藝術。美是全人類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僅僅隔了一個星期,Y又來了。

  我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見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無恥?

  這次見面,他跟我講了很多關於美術界的一些知識,聽來很新鮮……

  Y說:畢加索早期的畫是偏藍的,是那種淡藍,有童氣的藍,立體的藍,就像他心靈裡升起了一輪藍色的月亮。那時候,他心裡有愛。你知道麼,愛是一種能力……後來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藍就不是藍了,那是藍色的血,有憤怒在裡邊。後來他的畫風不斷地變化,他的畫已經讓人讀不懂了,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塊一塊的,試圖想凸現一種荒誕的印象,或者說是感覺,他畫的是感覺。

  Y說:凡·高跟他不同。這與性格有關,凡·高的畫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畫家,但凡·高心裡全是悲愴和欲望,他心裡有壘積。比如藍,他也畫藍,光線極為明亮,他的《鳶尾花》藍得很極致,讓人窒息。他的畫越來越濃烈,大塊大塊的色團,瘋狂的色團,就那株《向日葵》開得像火焰一樣,就要燃盡的火焰,是最後的明亮。一個人要把自己燃盡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情緒。所以他後來瘋了,割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Y說:在這個世界上,畫手畫得最好的是丟勒。丟勒的《祈禱的手》,讓人顫慄。這裡還有一個真實的、極生動的故事。丟勒原是畫版畫的,雕工極好,他畫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條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覺到青筋暴凸的血管裡流淌著的熱血,那是一雙勞動的手,傷痕累累的手……那手會說話。

  Y說:我想畫你的手。我要畫你的手,這是一雙美手,是美的極致。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想起你這雙手,紋路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豐滿,連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鮮豔的,指甲亮著紅潤。我還要在畫裡加上中國畫寫意的成分,因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詩,或者是琴,是音樂,發出美的呼喚,這是上蒼的傑作,我必須讓它留下來……這是我的責任。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祈求你答應我吧。

  我實在是不想承認,可自從這次見了面之後,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這年月,寫信的人已經很少了。用小楷毛筆寫信的人更少。Y的信寫在印有紅豎格格的宣紙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裡的,放在家裡就成了我的罪證了。我只能把它暫時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裡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給了我一把收藏愛情的鑰匙。

  我數了數他寄來的信,已經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裡,都有很熾熱的句子。他說:來吧。在一個籠子裡關著,花會萎的。人活一世,讓美盡情開放吧。

  他在信裡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他在信裡說:我會讓後人記住你的。能給後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畫,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畫一個燕子,燕子嘴裡銜著一個桃形的心……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畫室裡,我願意為他的藝術獻身……

  可是,他畫著畫著,突然抱住了我。他說,他要體驗一下。他是用舌頭體驗的,他用他的舌頭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一刻,我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也許,最初時,我有些怕,有些慌亂,可後來,我受不了了。我說,是我自己說的:你要了我吧。

  就這樣,在他的畫室裡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說他愛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是我願意的。我還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為……「東西」。

  可是……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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