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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果然,第二天,在談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醫療費的問題。他手裡拿著一摞子等著報銷的條子,好幾年的,有四百多萬!……我無話可說。我實在是談不下去了。

  當我跟駱駝通電話時,我說:「上人」,又出事了。一個女工,躺到廠門口去了……駱駝說:繼續談。接著,他又說:她是山楂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訴她,吃雷尼替丁……也許,駱駝是想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時候,我無話可說……駱駝還說:這是詐你呢。頂住!我明白了,每個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場就不同。這是立場問題。立場。

  是呀,當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時候……我也很生氣。我望著他們,心想,是誰把他們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們是國營廠的工人,也曾驕傲過、自豪過。怎麼就一天天淪落了呢?

  當談判進行到六個月的時候,事情終於有了轉機。這時候,政府開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駱駝讓小丁送的一百萬起了作用,還是駱駝遙控指揮,又動用了其他的手段……總之,在政府的干預下,老尤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談判終於有了結果:我們以二千六百萬的價位拿下了這個廠子。應該說,除了地皮和廠房,我們買下的是一個殼,空殼。或者說,我們買下的只是一套辦廠的手續。

  當天晚上,我看見一百多個工人聚集在廠門口,他們攔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頓!工人們人人手裡舉著一個空碗,亂紛紛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議!老尤就在地上蹲著,一聲不吭,任他們揍……工人們都哭了。

  駱駝是正式簽合同的那一天趕到的。不知怎麼搞的,駱駝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現在鈞州的(後來我才明白,有了「港資」的投入,就可以免稅三年)。於是,駱駝作為香港投資方的代表,受到了縣委、縣政府最隆重的接待……爾後,在縣長的親自陪同下,駱駝十分風光地在合同上簽上了他的大名:駱國棟。

  駱國棟這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家裡練過了……我還是替那些工人難受,他們一人分到了五萬塊錢。從此,他們就跟這個廠子沒有任何關係了。駱駝在一百多名工人中,僅留了四十個。

  當天晚上,當我跟駱駝終於有時間坐在一起的時候,駱駝說:兄弟,這件大事,是你一手辦下來的,辛苦你了。

  我看著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麼說。他們……

  駱駝說:你別諷刺我。我問你,這裡有傻子麼?這裡沒有一個傻子。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幹三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察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後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著,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麼?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也許沒有那麼嚴重,只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那麼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麼久了,我從目光裡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個字:「惡」。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著說著,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更可怕的是你說的信,或者信仰,是嘴上的唾沫,問題是,我們不真信。我們嘴裡說一套,心裡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麼吧?你現在信什麼?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著說著,駱駝又激動了。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說:你不要以為咱們只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地皮、廠房就不說了。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後,五十億都不止!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別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樸堂有了「國藥批准文號」,有條碼號……咱們可以立即投產!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再往下,駱駝的「領袖意識」又冒出來了。駱駝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派你來麼?你這人沉著,冷靜,幹事執著。我說一千二百萬,你就死盯著一千二百萬……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來都不行。我這人太急躁,談著談著,我就會瘋。我一瘋,一個億都拿不下來。兄弟呀,可以說,你為咱厚樸堂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時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對大勢的把握上,在「錢途」的問題上,駱駝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雖然不想承認,可我們的確是為錢而來的……可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我跟駱駝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後,駱駝開始求我了。駱駝說: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幾個月吧。你放心,廠子的事不讓你管,我找一懂行的來管這個廠子,我再砸他一千萬,所有的設備全換成進口的,要一流的包裝、一流的藥品質量……你呢,就給我負責包裝上市。你要啥我給你啥,我給你找最好的會計師、精算師……駱駝舉起一隻手:哥哥拜託了!

  駱駝話裡有話。這個廠,如果不能包裝上市,那就前功盡棄,是一個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裝上市了,那就會財源滾滾……到了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心裡一直有一個痛點。

  ……是關於「那個人」的。我為他惋惜。

  最早,當駱駝跟我談起他的時候,沒有說名字,他說的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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