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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時候,梁五方經常夾著一把瓦刀出去給人做活兒,回來也不大給村裡交錢。他弟兄三個,都沒結婚,可只有他一個人把親事說下了。就此,他掙了錢也不再交給家裡,都悄悄地存了私房。這樣一來,兄弟之間生了嫌隙,鬧些意見,互相見了,鼻子裡「哼」一聲。

  本來,老姑父看他是個人才,對他很好。平日裡他幹些私活,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他那麼多。可氣人的是,在村街裡他見了村支書蔡國寅(按輩分,他也應該叫聲「姑父」的),卻只打一嗯聲,大咧咧地說:老蔡,你吃過大盤荊芥麼?

  那時候,梁五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吃過大盤荊芥麼?這是多麼傲慢的一句話呀(在平原,誰都知道,說「荊芥」不是荊芥,指的是「見識」)!就這麼一句話,說得一村人側目而視。在人們心裡,老蔡是支書,是村裡第一人。他連支書都看不上了,他認為他的「見識」已超過當年的「上尉軍官」了。那麼,他還會看上誰呢?就此,村裡人就不高興了,誰見了他都翻白眼。

  梁五方實在是太傲造了。那時的梁五方就像是個「紅頭牛」,說話嗆人,他幾乎把一村人都得罪了。他很忙啊,每日裡騎著一輛(他自己買零件組裝的)自行車,日兒、日兒地從村街裡飛過,車瓦上的亮光一閃一閃的……很扎眼!可他渾然不覺。

  後來,有一天,梁五方突然在村街裡攔住老姑父,說:老蔡,女方催了,我想把婚事辦了。老姑父隨口說:辦唄。五方說:我兄弟三個,就一處宅,沒房子。老姑父說:你不是九爺的徒弟麼?老姑父知道,九爺早已不認他這個徒弟了,可老姑父就這麼說,也是想殺殺他的傲氣。可梁五方卻說:哼,我龍麒麟都蓋了……你給我劃片地方,房子我自己蓋。老姑父說:這事,得商量商量。五方說:你商量個啥?隨便給我劃一片就是了。老姑父氣了,說:這能是隨便的事麼?說著,老姑父伸手一指,說:我給你劃這兒,你願麼?梁五方看了看,說:這可是你說的。行,就這兒。

  這麼一來,老姑父愣了。他指的是村街旁邊的一個漚麻的水塘。塘裡曾經漚過麻,一層蠓蟲,還有大半坑子水呢……老姑父搖搖頭,笑了。他覺得這是句玩笑話。一個大水坑,半坑子水,怎麼能蓋房呢?別說是他一個人,就是一村人,也不可能在一個大水塘裡蓋起一所房子呀?於是,他說:行啊,你要有本事,你就蓋吧。

  大凡傲造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一村人都沒想到,奇跡出現了。

  經過了兩個冬、春,梁五方真的就在那個墊起來的水坑裡蓋起了一棟房子。而且,這房子竟然是他一個人蓋的。一個人,不央人,不求人,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這已經很讓人吃驚了。那年月,更讓人眼黑的是:他蓋的還是一磚到頂的三間新瓦房!

  不過,最初的時候,村裡人誰也沒在意,仿佛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呢。就那坑水,他是一年也挑不幹的,更別說蓋房了。可梁五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仍是不慌不忙的,每天按時下地幹活,閒時就蹲在坑邊發呆……每逢有村人走過,就笑他:準備蓋房呢?去月亮上蓋吧。

  他「哼」一聲,也不說什麼。

  可是,突然有一天,傍晚時分,人們聽到了「轟轟轟、突突突……」的響聲,驚得一村人都跑出來看。原來,梁五方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個帶有長管子的水泵!他不但弄來了水泵,那時村裡沒電,他還弄來了一台小型發電機,全是人們沒見過的「洋玩意」!這邊「轟轟轟……」,那邊「突突突……」於是,一夜之間,那水就抽幹了。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裡,梁五方簡直就是個神人!我蹲在那水坑邊整整看了一夜,那樣的一個皮管子,怎麼就把水吸出來了呢?五方的行為給我帶來了無限遐想。也許,正是從這一天起,我心裡才長出了要飛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鄉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裡做了什麼事,是瞞不住人的。後來,村裡人終於打聽出來了,原來梁五方用的抽水機是從縣供銷社借來的。縣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出嫁,請梁五方給打了一套家具。當家具打好後,主任給他工錢他不要。主任說,這不合適吧?拿著拿著。這時,梁五方說:王主任,工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說水泵?我這兒有水泵麼?五方說,有,我看了。新進的,就在供銷社後院。於是王主任大手一揮,說:用。你儘管用。

  可水泵是借來了,沒有電。梁五方真聰明啊,他只不過是從李月仙那裡拾了句話,就又用上了。當年,在橋上臨分別時,李月仙曾經告訴他,她老舅是縣電影放映隊的,到時候約他一塊去看電影。於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來了縣電影放映隊的發電機……

  一個人,不讓任何人幫忙,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你可以想像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時候,梁五方如果張張嘴、低低頭,說句求人的話,村裡人是會幫他的。可他就是不說這句話,他誰也不求,就一個人悶著頭幹……冬天裡,他一個人拉土,一車一車地墊那抽幹了水的大坑。有時候,李月仙也會跑來,幫他拉拉梢兒什麼的,他還不讓,說:走,你走。

  就這麼經過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當他把那個大坑先墊起來了一部分之後,就開始張羅著紮根基蓋房了。連地基也是他一個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個冬天。他先用小石礎礎上幾遍,再用木夯來夯(連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讓地基往下輒輒,再夯,一直到夯實了為止;磚也是他一車一車從東村窯場上拉來的,哼著小曲,汗如雨下……那時候,他還買不起房頂上用的瓦板,就用「棧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來的木棍破成一節一節的就是了,因為上邊還要糊一層泥。五方講究,他用的「棧子棍」都是他從找來的舊木料或是砍的粗樹枝中一根根挑選出來的,先是劈成一節一節,爾後再把這些砍好的「棧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來,澆上水「醒醒」,等風乾了的時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棧子棍」都刨得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像是藝術品。

  這些準備工作他做了很長時間,等一切都備齊了,才開始鋪地磚紮基礎,一層一層往上壘。砌牆的時候,他也是有講究的,每天只壘三層。更讓人眼熱的是,他居然跑到縣上,不知從何處倒騰來了幾斤糯米。那年月,這可是拿錢都買不來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鍋熬了,全都澆在沙灰裡砌牆用……人們見了,覺得可惜,說:五方,你蓋金鑾殿呢?!他說:沒聽九爺說,過去地主老財蓋房,都這樣。人們聽了,恨恨的。等扭過頭去,走上幾步,回身就是一句國罵。

  最後到了上樑時,人們覺得他總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麼上?可他還是不求。他借來了滑輪,一頭吊在滑輪上,固定好了一處,再去搞另一處。那一天很多人圍著看,看這狗日的怎樣把梁放上?那是午時,陽光熱辣辣的,我覺得在人們的目光裡,陡然生出了很多黑螞蟻。螞蟻一窩一窩的,很惡毒地亮著……可是,梁五方,一個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來,放正了。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兩頭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頭留上豁口,爾後把梁木的一頭用粗鐵絲攔兩道箍兒(他是怕滑脫了),再掛上鉤子,用導鏈慢慢吊起來。他吊的時候,非常小心,一鏈一鏈地往上吊,待梁豎起來時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計算出來的,剛剛好。爾後再用滑輪去吊另一頭……最後再把房山一頭的豁口用磚重新補上。

  眾人一片沉默。人們說,這人太毒了,他連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這一次,九爺真生氣了!九爺背著手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三圈!碰見老姑父的時候,他一跺腳,說:老蔡,毀了。毀了。你說,我怎麼教出來這麼一個徒弟?!

  老姑父也跟著搖搖頭,說:是個能人。

  我告訴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各色」了,就會受到眾人的反對。有一段時間,村裡人暗地裡都叫他「長脖子老等」,這是一句土話,也就是昂著頭的「鵝」。那是說他頭揚得太高了,眼裡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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