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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七章

  老萬回來了。

  老萬來的時候,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穿一棉布的花格襯衫,手裡還托著一個黑色的磚頭塊子樣的東西。老萬剛從廣州那邊回來,嘴裡不時夾雜著一兩句「鳥語」。他告訴我們說,這叫「大哥大」,全稱為:Cellphone(制式無線移動電話)。老萬召見我們的時候,有些顯擺地對駱駝說:老表,給家裡打個電話吧。現在就撥……老萬甚至還拱著手許願說,只要合作愉快,鬧好了,他一人給我們送一「大哥大」!看來,廣州之行,老萬是掙了大錢了。

  老萬這次來,顯得很大方,也很謙恭。他先是請我們四人去吃了一頓「北京烤鴨」。在飯桌上,他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挨個給我們敬酒。老萬說:老師們辛苦了。我都聽說了,苦大發了。吃的是泡面、泡飯,就鹹菜……來,來,請請。我先給各位賠個罪!不說了,不說了,這叫苦盡甜來!喝喝,都喝!……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稍安了些。接下來,老萬又拿過他放在桌邊的手包,從裡邊抽出一疊錢來,每人數了十張,拍在我們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師喝不痛快,就先把訂金付了吧。我這個人,一向不算小帳。老師們不給我計較,我也不跟老師們計較了。我說了,這只是訂金。稿子只要通過了,一萬還是一萬,一分不少各位的。這放心了吧?喝酒!……

  駱駝也激動了,說:老萬,這才像句人話。兄弟們,喝。喝他一個昏天黑地!

  酒過三巡,老萬的電話響了,老萬拿起「大哥大」,「噢」了一聲,說:怎麼了?……北京站?你他媽屁大一點事也辦不好?!……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說著,老萬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老師們,對不住了。我發的貨,在站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馬上趕過去。賬我已經結過了。你們慢慢喝,喝好……說完,他拿上手包,又夾上我們四個人沒明沒夜熬出來的「腦汁」(稿件),揚長而去。

  老萬走後,我們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頭碰頭,抱在了一起。我們四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駱駝甩了淚,說:我們在一起苦過,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喝酒!

  喝酒……小閉辣子!

  喝酒……板麻養的!

  喝酒……驢日的,狗操的!

  乾杯!……他娘的狗娃蛋。

  乾杯!……爾、爾、爾們。

  乾杯!……串、串、串串燒。

  乾杯!……你瓜笑啥呢?

  我們馬上就是萬元戶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們醉得一塌糊塗!我們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開始唱家鄉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飯館打烊。

  酒醒之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了。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們已經開始談論「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麼?老萬已經口頭許過願了。再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吹噓自己寫得好……我們猜,到時候,老萬會不會帶著送我們的「大哥大」一塊來?那年月,「大哥大」很貴,一只要一萬多呢。可我們仍然相信他會送。老萬這人江湖,多義氣呀。那訂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張!還特意說,在稿費之外。我們都誇老萬這人不錯,夠意思!老萬還說了,他抓緊請專家審稿。三天時間,很快。

  這三天,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此後,我們分頭行動,廖和朱爬長城去了。廖說:麼子事?走咯,不到長城非好漢嘛。我曾經讀過一篇「香山紅葉」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駱駝本要跟我一塊去爬香山的。可臨行前,他說,他有別的事,要單獨行動……於是,我一個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時節了。四月的香山,雖然沒有紅葉,但花紅葉綠,空氣清新,玉蘭綻放,白梨花一樹一樹,行人三三兩兩,靜處寂無人聲,別是一番韻味。那時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擺一甩一甩的,很誘人。看見女人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遊香山,那該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會不會……要是老萬真的給我們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話了……等我登到香爐峰時,只見遠山如黛,白雲繚繞,猶如夢境。此時此刻,我腦海裡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於是,一念之下,我飛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郵電所,給梅村所在的學院撥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裡說:……梅村麼?一個月後(我怕話說早了),我回去見你。她笑著說:……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我說:是。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想,到那時候,我已是萬元戶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麼樣的玫瑰,都買得起。可是,打完電話之後,我心裡突然打起了小鼓兒。我說不清為什麼,只隱隱約約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我們還一起到理髮店理了發。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理髮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看上去像犯人一樣。理了發,清清爽爽的,我們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場、書店……各人都買了些書,還有襯衣和襪子……那會兒還都是高高興興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們四人幾乎同時拉開門,互相看著……我們都不是傻子。我們就像是未決的犯人一樣——等待判決。

  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是孔子的話。

  我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是老子的話。

  朱說:放馬而隨之。——這是管仲的話。

  駱駝說:殷之法,灰棄於道者,刑!——這是韓非子的話。

  我們都是學歷史的。我們以史為鑒。可怎麼「刑」?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麼?一時,我們又慌神兒了。我們討論了一個晚上,到了也沒有拿出辦法來。湖北佬讓駱駝拿出合同來,燈光下,我們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漏洞很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萬手裡,我們就喪失了主動權。

  最後,駱駝安慰我們說:放心吧,不怕。如果老萬變卦,退稿的話,我去聯繫書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說:咱們跟他談判。咱們四張刀嘴,還說服不了一個「胡同串子」?

  廖說:對頭!告訴他板麻養的,訂金是不退的。

  說歸說,我們終歸心裡沒底。應該說,預感還是有的。個個心裡都麻。往下,我們就剩下「僥倖」了……我們相互安慰著,姑且相信老萬是仁義的。只是誰也不再提老萬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們焦急地等著老萬。等到九點的時候,老萬沒有來,電話來了。老萬又要請我們吃飯。頓時,我們臉上有了喜色……駱駝袖子一甩,說:走!

  廖問:啥子地方?

  朱說:搞什麼搞?

  駱駝豪邁地說:杏林會館!

  人的恥辱都是自己書寫的。

  ……我們到了地方才知道,老萬說的「杏林會館」並不是一家高級飯店,而是一家帶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進杏林會館,我們是在一間擺有竹器的套房裡見到老萬的。這是一個有三間房那麼大的雅舍,進門要換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鋪就的臺階,見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客廳,裡邊是臥室。進了客廳,迎面亮著白色鵝卵石的池子裡種有一叢青竹,牆上掛著畫有竹子的古畫,房間裡擺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還有一套精製的竹編茶具……老萬大背著頭,裸身穿著一襲白色的浴袍,手執一泥壺,腳下趿拉著一雙細竹篾兒編的拖鞋。看我們進來了,老萬微微揚起頭,淡淡地說:坐,坐吧。

  我們的屁股剛剛坐穩,不料,突然間,老萬竟勃然變色。他在屋裡走了幾步,驀地轉過身來,抓起手裡泥壺,「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雜魚!一班兒雜魚!我瞎了眼了。好心好意,求爺爺告奶奶,竟請了你、你們這麼一班兒雜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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