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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那時候我只是個窮書生,囊中羞澀,我驚訝地說:這、這麼貴呀?那洗腳呢?

  葦香說:光洗腳八十。做個全套吧,又不用你付錢。

  我連聲說:不,不不。太貴了。

  那時候,掏八十塊錢洗個腳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我的莫名驚詫一定是讓葦香看到了,她的嘴角稍稍撇了一下,有了一點讓人看不出的蔑視。我甚至讀出了她那無梁口音的潛臺詞:窮酸。充什麼大蛋!這地方是你來的麼?

  我說過,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洗腳屋。腳洗了四十五分鐘,對我來說卻如坐針氈。我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在我將要離開那個格子房的時候,我突然多了一句話。我回過頭來,望著她,說:葦香,還是回去吧。

  葦香突然抬起頭,像麋鹿一樣警惕地望著我,說:先生,你認錯人了吧?

  我說:我不會認錯的,我就是無梁人。

  葦香的眉頭聳了一下,臉突然紅了。她看著我,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她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一直在搜索記憶信號……末了,她的眼睛眯了一下,再次撇了撇嘴,用戲謔的口吻說:先生,想泡我是吧?別來這一套,我見的多了!說完,端著那個木盆,快步走出去了。

  我當夜就給老姑父打了電話,老姑父是坐火車從潁平匆匆趕來的。我去火車站接上他,直接去了那家「腳屋」。一路上,老姑父反復問:是她麼?真的麼?我只是點點頭。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給我洗的腳。

  可是,當我們趕到時,卻撲了個空。那個腳屋的老闆說:什麼二號?我們這裡根本就沒這個人。我跟老姑父不容分說,闖進去一個屋一個屋挨著找,終也沒有找到。正是我多了句話,葦香才走的。茫茫人海,又到哪裡去找呢?

  老姑父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了。

  老姑父的眼是後來失明的。

  據說,自葦香失蹤後,老姑父與吳玉花不再打架了,也打不動了。村裡人還以為兩人終於和好了。可戰鬥並沒有結束,兩人回家後互相瞪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在吳玉花,那一眼一眼的全是鄙視。老姑父呢,那情愫就顯得更複雜一些,有迷茫有恍惚還有悲涼。幾十年過去了,他的眼看人都看花了,可他的內心仍……矛盾著。唾沫都吵幹了,還說什麼呢?兩人幾乎沒有話。沒有話的日子更為可怕。那就像是情感的燈油幹了,熬盡了,剩下的只有沉默。

  老大出嫁了,老二也出嫁了,家裡就剩下兩個人了。兩個人的日子,一個在酒裡泡著,一個在恨裡泡著,就剩下瞪眼了。對外,兩人還保持著最後一點體面。凡有人來,吳玉花就「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找你呢。此刻,老姑父也會「嗯」一聲,這成了兩人之間最後的默契。這時候,老姑父的傷殘補助已增加到一百二十塊了。這每月一百二十塊錢的卡仍在吳玉花手裡攥著。老姑父喝酒也只有靠支書的身份了。可他老了,面臨改選,那身份越來越不值錢了。有時,每當錢取出來的時候,老姑父也偷過兩次,一次拿十塊二十塊的,可被吳玉花發現後,藏得更巧妙了。這幾乎成了兩人間的一種遊戲,一個藏,一個找,四處翻著找。可二人之間仍是什麼也不說,惱了的時候,就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恨恨的。瞪眼不算什麼,這還算是一段相對安寧的日子。

  那年冬天,村裡改選後,老姑父不再是村支書了。可他的眼卻得了很嚴重的白內障,僅通一點路,幾乎就算是失明了。

  老姑父常常一個人在村口的大石滾上坐著,聞著風裡的聲音,找著跟人說話。村裡人從他身邊走過,有時會給他搭句話,有時就走過去了。他默默地坐在那裡,一臉的悵然。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慢慢地站起身,拄著一根棍子摸著走回去。

  那時候,老姑父曾托人給我捎過一個口信兒,說他「想聽聽國家的聲音」。可信兒沒有捎到(一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想要一個價值二十六塊錢的小收音機)。拍著良心說,我不是找藉口,我只是……等我聽說後原打算要給老姑父治眼的,可不幸的是,那些年,我一直在奔波之中。當我定下心,要給老姑父治病的時候,我又……此後,說實話,我已自身難保,顧不上他了。

  可就在這時候,離家出走十多年的葦香卻突然回來了。

  葦香回無梁,又一次造成了全村人的轟動。那是夏日的傍晚,葦香坐著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回到了村裡,橘紅色的落日映在那輛出租車上,就像是一團紅色的火焰突然降臨在村子的中央。

  那時候,老姑父拄著一根竹竿在村頭一個廢棄的石滾上坐著,就像是一堆灰。當葦香坐著出租車從他身邊開過去的時候,他只是聞到了久違了的汽油的氣味,還有一股子他說不出名堂的香風。

  村裡的女人們立時就把葦香圍住了,她們嘰嘰喳喳地感歎著,一個個說:葦香啊,真是葦香回來了!嘖嘖,都認不出來了!

  葦香身上穿著一條米黃色的飄裙,脖子上掛著一個黑十字純金項鍊,襯著她那雪白的肌膚,高聳的胸脯,更顯得成熟飽滿、美豔無比!她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蓮步輕移,下車後她僅走了兩步,那高腳酒杯樣的鞋跟兒在地上「嘚兒、嘚兒」地鑿出了兩個羊蹄狀的印痕。頓時,那聲響像是在敲打著眾人的心。於是,女人們一個個狠下心來,指著村口,說:葦香,你爸,村口那人,就是你爸呀。

  葦香站在那裡,僅朝著遠處望了一眼,說:是。我爸。我沒花過他一分錢。爾後就提著皮箱,挎著手包「嘚兒、嘚兒」地回家去了。

  老姑父仍然在那個廢棄的石滾上坐著,一直坐到天黑。老姑父想女兒都快要想瘋了,可女兒回來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老姑父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有好事的女人跑到他跟前,說:老蔡,你家葦香回來了,坐臥車回來的。他說:哦,回來就回來吧,我又看不見。

  據說,葦香回村後,一下子就與母親吳玉花摟在了一起,又抱又親又哭的,兩人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夜體己話……吳玉花也許是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如花似玉呀。不免心裡百感交集,抱著女兒大哭一場!

  還有人說,葦香回家後,對父親十分冷淡,甚至連句親熱的話都沒有。一再重複的只有一句話:這屋裡啥味?媽,這屋子裡怎麼這麼大味呢?而吳玉花總是撇撇嘴說:……老不死的,你別理他。

  每當她一再重複這句話的時候,老姑父就悄沒聲地拄著那根竹竿走出去了。

  一天,老姑父在村路上截住了葦香,他對著空氣說:給你丟哥捎個信兒,就說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葦香說:啥音兒?你眼都瞎了,還聽個啥?老姑父說:你不懂。他懂。葦香說:我就知道,你操他的心,他啥鱉孫人呀!你以為他還在學校教書呢,早跑得沒影兒了。老姑父說:他,上哪兒去了?我就讓你捎個信兒……葦香說:屁。一個窮酸!你就指望他吧。老姑父氣了,說:你給我站住!葦香說: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扯閒篇。老姑父舉起拐棍,在村路上一陣亂掄!可葦香早走得沒影了。

  很快,人們就知道葦香掙了大錢了。葦香回來不久就讓村裡批了一塊地,十天之後,一座三層小樓拔地而起,而且裡外都貼了瓷片!

  這是村裡蓋的第一座小白樓,很扎眼的。當一掛鞭炮響過之後,全村人都跑來看……人們一聲聲地感歎說:有個好閨女,就是不一樣啊!

  可老姑父卻拒絕到新房裡去住。老姑父把葦香叫到灶房裡,很嚴肅地說:葦香,我問問你,錢是哪兒來的?

  葦香隨口說:掙的唄。

  老姑父說:怎麼掙的?你幹什麼掙這麼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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