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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在省城的這些年,我一直與一個綽號叫「駱駝」的昔日同窗保持著書信往來……他一直在誘惑我。可以說,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他還賣弄一句英文:new money(新錢)。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new money!

  可臨走之前,我還想見梅村一面。

  我對自己說,做個了斷吧。

  其實,那只是個藉口,我還藏著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後,我回來娶她。古人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櫻桃熟了,假若五年後再摘,那還是「櫻桃」麼?只怕早變成「核桃」了。我也知道,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她身後怕是站著一個連的追求者……可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戀愛。我不抱希望,我只是這樣想。妄想。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你看,我癡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在我遞了辭職報告之後,第二天夜裡,我把她約到了學院的操場上。操場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兒一影兒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窮氣」。我一無所有,可我已經有了武器。

  我說:我要走了。跟你告個別。

  她很驚訝,說:走?去哪兒?

  我說:我辭職了。離開學院……

  她說:你瘋了?不會吧?

  我說:就快要瘋了。可惜,沒瘋。

  她笑了,說:不發燒吧?

  我說:三十七度。正常。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孤兒。

  往下,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過程……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準備好的「武器」(記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件東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誠實」)。看著對方的眼睛……有時候,「誠實」也可以當做武器。

  夜色裡,美人還是美人。梅村在朦朧的夜色裡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現著飄逸的、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有一種虛擬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讓人麻醉,就像是虛擬的仙間幻景。她的腳步聲一格一格的,節律分明,就像是告別的挽歌,讓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沒有希望。可我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說我得不到人,我至少還能保存這麼一份美好的記憶。

  月光下,我們兩人在操場上漫步。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就像是訴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突然回過身來,側著身子,一邊退著走,一邊驚奇地望著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麼?有時候,她會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動情,眼裡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訴你吧,據我的觀察,對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來說,「誠實」一旦成為武器,是最能打動人的。

  她說:童年裡,你的作業本都是煙紙盒做的?

  我說:是。

  她說:大雪漫天,你獨自一人睡在草窩裡?

  我說:是。

  她說:三天裡,你就吃一塊烤紅薯?

  我說:是。

  她說:抱著一塊窯裡的熱磚?

  我說:是。

  她說:你對那塊熱磚說:媽,暖暖我?

  我說:是。

  夜色裡,我看見她眼裡有了淚光……

  我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個窮人……我窮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說: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說:是。(我沒敢說五年,五年時間太長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許,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再告訴她,再等我兩年吧。那時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會在乎再等兩年。你說是吧?)

  她說:你說,三年後回來迎娶我?抱著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說:世上最好的玫瑰。

  說實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是從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亞玫瑰表達的是一個態度:我愛她。這也是我想像力的極限。三年,或者五年後,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這個能力?假如我回來,假如她等我……我手裡一定會有九十九朵玫瑰!

  當時,她並沒有答應我。她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著她。我的眼捨不得離開她。四目相對,我就快要傻了,一個絕望的傻子。我說:好。再見。說完,我扭頭就走。我對自己說,走。趕快走。該說的你都說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為止,你還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現在,我也坦白地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所說的「真實」,只是局部的。我雖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沒人管的。我的「誠實」裡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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