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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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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那一刻我很不冷靜,我就像是給人揭了禿瘡上的疤,我就像是讓人踩住了老鼠尾巴,「農民習氣」這四個字太紮心,是我最不愛聽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裡的書往桌上一摔,說:我他媽就是「農民」。誰不是「農民」?查一查,查三代,誰敢說他不是「農民」?!老魏氣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沒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遜,敢頂撞他?!老魏的語調突然低下來了,他無比失望地說:好,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說你了。你走吧。我當時一怔,趕忙挽回。我說:魏主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要再說了。 現在想想,人家老魏說的對呀。我是個做學問的人,我好不容易、連骨碌帶爬地逃出來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斷與無梁村的一切聯繫。我必須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係。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們。他們沒文化,不知道腦癱是一個什麼概念。我查過資料,腦癱就是新生兒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腦病、腦損傷併發的綜合征,而且就目前的醫療狀況來說,全世界尚無特殊治療方法……那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無底洞裡去。我賣臉賣夠了,我再也不想求人了。 我對自己說:跑了吧。 這天夜裡,我像做賊一樣,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兒童醫院。我心虛,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沒有。兒童醫院門前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抱孩子的婦女。那些孩子的哭聲亂麻麻的,就像是油鍋裡煎出來的號角;那些婦女的眼光更可怕,一個個都像刀片一樣……我儘量躲著她們,側著身子走,我連正面對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來到後院的住院部,順著一排病房的後牆朝著嬰兒室看。看了嬰兒室又去看特護室,我不知道哪個保溫箱裡的嬰兒是六嬸家的「龍鳳胎」。他們不是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小判」,他們是討債來了。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被人認出來。這時候,要是誰叫我一聲「丟兒」,那會把我魂兒嚇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裡看,燈光下,電流嗡嗡地響著,我看見患病的嬰兒在一個個保溫箱裡躺著……孩兒,你那麼小,你受罪了。孩子,這可不怨我。誰讓你不托生在富貴人家呢?你要是希臘船王的女兒就好了,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有整整一個顧問班子為你效勞;你要是英國皇家貴胄也行,生在白金漢宮裡,有皇家御醫為你操心……可你生錯了地方,誰讓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氣,就去找閻王爺告狀吧。千萬別怪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心裡很酸。我不是狼,我還沒有變成狼呢。我只有當狐狸了,逃跑的狐狸。也許明天或者後天,老姑父就帶著無梁村的人來了,他們會把我「吃」了。他們一個個會點著我的鼻子說,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冤哪,我冤死了。現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債,我甚至不敢到學校食堂裡去吃飯,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總是趁沒人時才去打飯,我只吃五分錢的鹹菜……我還知道那個名叫梅村的女學生已開始對我有點意思了。我看出來了。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鮮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了。 唉,我本想著,再熬上幾年,評上教授職稱,說不定就當上「博導」了。可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怎麼給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慮,是不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給砸了? 這幾年,我已先後發表了九篇論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評上副教授了,還有女學生梅村的目光,媚媚的、水水的、含情脈脈的……這一切我都不想舍去。 鮮豔欲滴呀。就那聲音,滴溜溜的,火焰焰的,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呀。我曾告誡自己:忍住。啥貴不吃啥。可我還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說過,我不再「跑步」了。我咬著牙,苦讀苦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鐵律。可是,從此,那梅村倒找上門來了,不時地找我提些「問題」……有幾次,我在食堂裡碰上她,她說:吳老師,你怎麼這麼晚呢?都沒飯了。我說:噢噢,有點事,耽誤了。我忍著,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後,在通往飯廳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幾次……我發現,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經常換,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這就是反作用力效應。有時候,距離拉得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麼辦法? 女學生梅村告訴我說,要常喝酸奶,酸奶養胃。我應著。我說,噢。女學生梅村說,早上最好吃一個雞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我說,噢噢。可錢呢?錢。她還說,你聽音樂麼?日本喜多郎的,浩瀚,廣袤,蒼涼。你一定要聽。她知道什麼是蒼涼?城裡人,幹部家庭,家裡四個老人供著,還說蒼涼?她不知道,我背著一座山。我不會告訴她,我也不敢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想看她,遠遠地……農家孩子,活人要緊哪。 在她面前,我還要偽裝下去麼? 在這裡,我還要偽裝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車聲漸稀,天空中殘缺著半個帶豁口的月亮,慘白。我望著一座一座樓房,我望著那一格一格的燈光,我到現在還沒混上屬自己的「燈」呢。我還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樓房的「格子」裡找到屬自己的那盞燈。縱是這樣,我也願意熬下去。我本來就是個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說,這比我以前好得太多了……可那些電話淆攪了我的專家夢,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一腦門子都是電話鈴聲。我被狗日的電話困住了,一根線就把我給拴死了。電話實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電話恐懼症了。兔子說,丟,大事你辦不了,小事總可以吧?你給我買幾瓶農藥,我地裡生蟲了。五方說,丟,你給我遞個狀子吧。也就是串個門,遞給省政府,最好給省長說說我的事,老冤……鐵蛋說,丟,你給我弄個文憑,假的也行,出門讓我也唬唬鱉兒們。國燦說,兄弟,給你哥辦個證,就是那種營業執照,操,我賣個涼粉,動不動就罰我。連成哥說,丟,你在省裡,人頭熟,給銀行說說,也給咱貸點款……保貴說:丟丟丟,我尻,給弄兩噸化肥!到時候咱五五分成,我給你回扣……狗日的電話! 我腦海裡突然冒出了「走」的念頭,這念頭如此強烈。我心裡說,我得走,我得離開這裡。不然的話…… 我難受啊!我心裡還是很難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報社門口,他還在那兒跪著呢。不知要跪到什麼時候?我實在是無法面對他們……錢,在這裡,成了一種聲音。成了尊嚴的象徵。錢已經把我逼到了死角裡,無路可走。錢爺爺,錢奶奶,錢祖宗,我的鄉親在那兒跪著,你叫我怎麼做人?! 我像遊魂一樣在大街上轉著,從大學路,到大石橋、九孔橋、棧橋、湖北路、南京路、花園路……我對自己說,辭職吧。你沒有辦法,你見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誰。既然如此,你實在沒臉再在這個城市裡待下去了。 其實我心裡熬煎著呢,我仍然擔著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時分,賣早點的小攤一個個都擺出來了,我到賣胡辣湯並代賣晨報的小攤前買了一份報紙。翻開報紙,我一眼就看見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頭題」!坤生哥跪在那裡,手裡舉著一張字……二版上有一行燙眼的黑體字:救救孩子! 我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辭職,敢把飯碗給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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