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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蘇小藝說:「我覺得,骨子裡,她已經不是女人了。可以說,她比男人還男人!……是呀,她是個女人,這不假,可為了演戲,為了演好戲,她硬是把自己逼成了個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你注意沒有?你看她走路的姿勢,那做派,甚至說話的語氣,還像是一個女人麼?那是標準的男人做派呀!什麼叫大演員?這就是大演員!這就是藝術!」

  朱書記說:「老蘇,你也別給我轉那麼多彎,我知道你現在是專家了。理論上我不懂,我就服氣人家……」

  蘇小藝不客氣地說:「在這方面,你確實不懂。我告訴你,女人哪,女人一旦獻身是最徹底的,也是最無畏的!我認為,真正理解男人的是女人,也只有女人才能演活男人。說實話,諸葛亮這個角色,已經化進她的骨髓裡去了……這就叫藝術的魅力!」

  這時,朱書記突然問:「老蘇,我問你,如果,我說是如果,你的媳婦這樣,你願意麼?」

  蘇小藝沉默了很久,搖搖頭說:「我……很難,很難。」

  朱書記沉吟了一會兒,感慨說:「看來,人是很自私的呀……任何時候都有犧牲。只不過有人願意犧牲,有人不願意罷了。」

  後半場,大梅如期地站在了舞臺上。當扮演「諸葛亮」的大梅演到「哭靈」那一場時(這個唱段比較長,一板很長的唱段,大梅借著機會,把心裡的鬱積、對妹妹的情感全哭出來了),大梅表面上是在扶靈哭周瑜,其實呢,她是在真哭啊,她在哭自己的妹妹呀!她一邊唱一邊哭,哭得天昏地暗!聲情並茂,滿臉都是淚水……

  臺上,那些給大梅配戲的演員,多次上前想拉一拉、功一勸她,可誰也不能上前,聽她就這麼哭著唱著,唱著哭著,一個個也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時,看她哭成了那樣,一直站在舞臺邊上觀察動靜的蘇小藝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後臺的演員們也跟著哭起來……

  樂隊也在哭,一邊拉一邊哭……

  台下,觀眾竟然也哭了……

  此時此刻,全場一片哭聲!

  過罷年,當劇團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把小妹帶到了穎河邊上。打春了,穎河水緩緩地流淌著,岸邊的柳樹也開始發芽了,春天悄然地露頭了。

  在河邊上,大梅直直地、默默地望著她最心愛的徒弟,突然說:「孩兒,你把我殺了吧!」

  小妹一下子呆了,她怔怔地望著老師:「老師,你,你咋說這話?我,我咋又惹你生氣了?」

  大梅歎了口氣,默默地說:「你把我殺了吧!我自己下不了手……」

  小妹也很委屈地說:「老師,你又聽說啥了?我沒說過啥呀?我真沒說過啥……」

  大梅說:「我知道你恨我。」

  小妹辯解說:「我咋會恨您哪?是您把我調來的……」

  大梅說:「你別說了。我心裡清楚,我擋你的路了。我活一天,就擋你一天,可我……真是下不了手啊,孩兒呀,你動動手,把我殺了吧!」

  當大梅把話說到這裡時,小妹「撲咚」一聲,在她面前跪下了。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知道我錯了。是你把我從火坑裡救出來的,是你為我跑前跑後,千難萬難才把我調來的……老師,你打我吧,罵我吧!我錯了!每回唱半場戲的時候,我確實、確實在心裡怨過你……」

  大梅慢慢地轉過臉去,背著身子說:「你起來吧。既然你不願殺我,我也沒有辦法……孩兒,我也是個人哪,我也有私心哪。當年,在省裡評獎的時候,你本來是可以得獎的……」

  小妹流著淚說:「老師,你別說了,別再說了……」

  大梅卻硬硬地說:「你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咱師徒倆,心照著心,把臉撕開吧!誰也別藏著掖著。開初的時候,你想參賽、想評獎,我也想讓你評上個獎。你是我的徒弟,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得個獎,我臉上也光彩。可是,後來呢,慢慢地,我就不想讓你得這個獎了。為什麼呢?你年輕,人長得又漂亮,很快就會『竄紅』,你一旦『紅』了,就沒我的好日子了!說白了,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把舞臺讓給你……」

  在藍天白雲下,小妹臉上一時晴一時又陰,她就那麼聽著……片刻,她說:「老師,我知道……」

  「你不知道。」大梅接著說:「後來,你參賽的時候,我讓阿娟她們得獎,唯獨不讓你得獎,是我最後才決定的。其實,在這之間,我是有過變化的。就在參賽的前兩天,我還想過,就讓你拿個獎又如何?你那麼渴望得獎,就讓你拿個獎吧。我甚至還很惡毒地想過,得了這個獎,多誇誇你,你年輕輕的,說不定就飄起來了,你一發飄,不好好練功,那舞臺就還是我的,你奪不走!只是到了最後的時刻,當我坐上評委席的時候,一看到你上臺,我才把這個理兒想明白……」

  小妹又一次驚訝地望著老師的背影……

  大梅默默地說:「看著你上臺,我心又軟了。你畢竟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我對自己說,大梅,你一輩子沒害過人,你為啥要害你的徒弟哪?雖然,從長遠來看,你是唯一能殺我的人,只有你才能把我殺了,我害怕……可是,唉,我心裡說,就讓她恨你吧,壓制她一下,再讓她盤盤根。那一刻,我心裡七上八下的,苦啊!」

  小妹終於說:「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引路人……」

  這時大梅終於轉過臉來,再一次說:「小妹,你聽明白了麼?我不會讓出舞臺的,你把我殺了吧。」

  小妹哭了,她哭著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知道我殺不了你?!」

  大梅眼裡含著淚,苦苦地一笑:「孩兒呀,你要殺不了我,你就認命吧。我不讓,我不會讓的!」

  突然,小妹心一橫,站起身來,說:「老師,你是真心想讓我殺你?!」

  大梅說:「是。你要是能在藝術上殺了我,我就心甘了!我培養的徒弟嘛,我無怨無悔。」

  小妹說:「那好,老師,我有一個請求,你最後再幫我一次吧。」

  大梅說:「你說吧。」

  小妹撲咚往地上一跪,急切地說:「老師,把唱中帶笑的秘訣告訴我吧。」

  大梅久久地望著她,而後,她微微一笑,搖搖頭說:「孩兒,別瞎胡想了。」

  小妹急切地求告說:「你不告訴我,我怎麼能打敗你呢?!」

  大梅說:「我不會告訴你的。尤其是現在。」

  小妹眼巴巴地說:「那你什麼時候能告訴我?」

  大梅遲疑了片刻,說:「臨死之前,我會告訴你。」

  小妹哭著說:「老師,你為什麼這麼絕情哪?!我是你的親傳弟子,你都不告訴我?……」

  大梅說:「孩兒呀,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要留幻想,你必須打敗我!」大梅說到這裡,扭頭就走。

  小妹氣惱的追著大梅的屁股哭喊道:「……有你在前邊頂著,好幾年了,我連一出整場戲都沒唱過,這算什麼哪?!你說,我們做徒弟的,老是演半場戲,怎麼進步,怎麼提高?你說,你說呀?!」

  大梅走了幾步,回頭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話:「回去掂把刀,磨厲些,把我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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