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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車進市後,由於路滑,車開的很慢,大梅望著許昌的一處處街道,心裡生出了很多的感慨:是啊,當年,就是她極力勸二梅到許昌來的,她本是想讓她在這裡有很好的發展,可是,唉,這樣一來,姐妹倆見面機會就少多了……眼前,就快要到劇團所在的那條大街了,她記得,市醫院也在這條路上,她就要見到病中的二梅了。可就在這時,車卻拐彎了,車順著市中心的這條大道慢慢地拐到了「煙城賓館」門前……

  大梅突然叫道:「停。不是說去看你二老師麼?怎麼不去醫院?!」

  小韓馬上說:「怕你累著,咱先在這兒歇歇,吃了飯再去吧?」

  大梅說:「不,不,現在就去。」

  就這樣,車在賓館門前停住了,車裡一片沉默……

  這時,大梅問:「怎麼了?」

  沉默了很久之後,朱書記終於說:「老申哪,你要挺住,要節哀。秀梅她,已經過世了……」

  突然,大梅笑起來了,臉上竟然露出了「諸葛亮」的笑聲!笑出了滿眼滿眼的淚花:「這不是詐我麼?」

  小韓忙轉過臉望著她說:「申老師,你想開些吧,路上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

  朱書記也說:「老申哪,想開些,想開些,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呀!……」

  大梅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吧,我能挺得住。」

  車又慢慢地開動了。當車開到了許昌越調劇團門前時,大梅卻下不來了,她幾次想站起來,卻怎麼也動不了了,最後還是被人架著從車裡挪下來的。不過,當人們把她抬下車後,大梅還是站住了,在寒風中,她分開了扶她的眾人,硬硬地向院子裡走去。

  劇團院裡已是一片孝白!全劇團的演員都在漫天風雪中站著,每個演員身上都穿著重孝……

  大梅踉蹌地往前趕了幾步,突然要下跪,卻被圍上來的演員們拉住了……演員們流著淚,紛紛上前叫道:「申老師!申老師!……」

  大梅硬硬地站著,一一跟人握手,一聲聲喃喃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大家……」

  就這樣,在眾人的攙扶下,大梅一步步走進了靈堂。

  靈堂中央掛著申秀梅的遺像;周圍擺滿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和挽幛;中間擺放著遺體……二梅靜靜地、安詳地躺在那裡,像是睡去了。

  大梅被人攙進來之後,她在妹妹的遺體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而後,她啞聲對人們說:「謝謝了。你們,你們……去吧。讓我獨自坐一會兒。」

  眾人相互看了一眼,都默默地退去。

  大梅在二梅的遺體旁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妹妹死去的面容。片刻,大梅抓著妹妹的手,喃喃地說:「二梅呀,好好的,你咋就去了呢?你這麼一走,誰是我的親人哪?夏天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要和我搭班唱一場,過過戲癮麼?那一場,我沒讓你上,你一生氣,就走了……我的妹呀,你連個招呼也不打,咋說走就走了呢?」

  過了一會兒,大梅又喃喃地說:「你,你咋連句話都不給我說呢?」

  就在這時,大梅眼前一暈,突然出現了她跟她吵架的情景:那一天,二梅的手指到了她的臉上,說:「我不走!你憑啥讓我走?」

  大梅說:「我是為你好!」

  二梅說:「為我好?誰知道你安的啥心?!」

  大梅也氣了,說:「你說,你說我安的啥心?!」

  二梅說:「哼,你有幾個妹子?你就這一個妹子吧?」

  大梅說:「到那裡你是主演,可以獨當一面。在這兒,你是個配角,你咋就不知道好歹哪?」

  二梅氣嘟嘟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好歹!」

  大梅說:「戲是唱出來的,在那兒演出機會多,你會提高的快一點,這都是為你好。咱姊妹倆從小在戲班裡學戲,吃那麼多苦,為的啥呢?……」

  二梅站在那裡,一聲不吭。片刻,她突然說:「姐,你知道麼,人家都說我是你的墊頭!要不是你在前邊壓著,我早就……哼,我當你的妹子,虧死了!」

  大梅一怔,說:「是我壓住你了?」

  二梅說:「是。就是你壓住我了!」

  想到這裡,大梅在心裡喃喃地說,是啊,你當我的妹子,虧了你了!那時候,我是團長,我怕人家說什麼,不管演什麼,有我在,從沒有你的份兒。一說下放人,先先地就把你給打發了,妹子,我有私心哪!你姐對不起你,你姐有私心哪!

  這時,許昌越調劇團的一個青年女演員端著一杯水走過來,小聲對大梅說:「申老師,您喝口水吧。」

  大梅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二老師,她走的時候,留下什麼話沒有?」

  這位女演員說:「沒有。二老師走得太突然了。半夜裡,她,說不行就不行了,送進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

  就在這當兒,大梅眼一花,突然發現二梅慢慢地坐了起來!緊接著,她眼前一黑,竟出十幾個不同的二梅:二梅以不同的身姿、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語氣(有氣憤的、有撒嬌的、有依戀的)依次出現在她面前,一聲聲說:

  「姐,你可就剩下這一個近人了?!」

  「姐呀,你就這一個近人哪!」

  「姐,你還有誰呀?就這一個近人……」

  「近人!……近人!……近人!……」

  此時此刻,大梅淚如雨下!……她哭著說:「誰還是我的近人呢?老師走了,瞎子師傅走了,師哥也走了,如今,你也走了……我的親人哪!」

  第二天,火化的時候,在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裡,哀樂響著,大梅眼裡已經哭不出淚來了,她就那麼木本地站著,跟專程趕來送葬的各位領導一一握手,無語,無淚……

  院裡,一個巨大的煙囪,把二梅化成一股青煙送上了天空……

  而後,大梅在眾人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出了殯儀館。當她回頭的時候,她仿佛聽見空中有人在喊:「姐,我的姐,我走了……」

  大梅仰望天空,無語凝噎……

  辦完喪事後,在劇院辦公室裡,眾人都勸大梅說:

  「大姐,節哀呀,節哀,你也這麼大歲數了……」

  「申老師,你也不要太難過,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養養身子……」

  「大姐,多保重,多保重,秀梅她雖然走了,你也不要太傷心……」

  大梅強撐著站起身來,兩手抱拳,給眾人作了一個揖,啞著嗓子說:「謝謝,謝謝各位了!二梅走了,這喪事也辦了,辦得體體面面的,我沒啥說的,很滿意。給組織上添麻煩了!謝謝,再次謝謝各位領導,各位同仁,謝謝了!……」

  待謝過眾人,接下來,大梅又對老朱說:「人已走了,哭也沒有用……老朱啊,我們走吧?」

  這時,人們看哀傷過重,就紛紛勸道:

  「申老師,可不能走啊,你說啥也得歇上幾天!」

  「申老師,你這身體,能走麼?你不要命了?!」

  「這冰天雪地的,咋走啊?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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