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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大梅挎著一個籃子,邊走邊看。很快,街頭上那些賣胡辣湯的、賣包子的、油條的、賣菜的……一個個都親熱地跟她打招呼:

  賣胡辣湯的說:「這不是大梅麼?回來了?!」

  大梅笑著說:「回來了。」

  「喝碗湯吧?熱的。」

  大梅笑笑說:「不啦。老孫,生意咋樣?」

  「市管會的老來查,馬馬虎虎吧。」

  賣包子的說:「大梅,你可回來了?!來,來,我給你包兩盤包子。」

  大梅攔住他說:「改天吧,改天。」

  賣油條的說:「梅,老天爺,你總算回來了!別走別走,熱油條,我給你再口回鍋!」

  大梅說:「老胡,你這生意可好?你不收錢,我可天天來吃!」

  賣油條的說:「你來!你來!就怕你不來……」

  大梅笑著說:「改天,改天我一定來。」

  賣菜的說:「大梅,你不是好吃纓纓菜麼?抓一把,抓一把!」

  另一個賣菜的搶著說:「大梅,我這兒有荊芥、芫荽,都是你最愛吃的,包回去點吧?」

  大梅笑著說:「大嫂,我可是吃你多少回了,你回回都不收錢,這回我說啥也不要了!」

  賣菜的大嫂說:「你得要!下回,你演戲時,給我留張票,這行了吧?」說著,硬是把荊芥、芫荽塞到了她的籃子裡……

  大梅一一應著,關切地問候著,從一個個攤前走過。她心裡從來沒有這樣舒暢過,是呀,回來了,又回到劇團來了,就像是做夢一樣,這一夢就是三年哪!

  這時,突然有人叫道:「姐!……」

  大梅一回頭,看見了二梅。二梅,真是二梅!一晃,姐妹倆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在街頭上,姐妹倆驟然相見,眼裡都含著淚花!

  大梅把二梅領回家去,兩姊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分別太久了,那思念也是太久太久了,兩人坐在那裡,互相端詳著,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二梅說:「姐,我給你梳梳頭吧?」

  大梅笑著說:「好哇,小時候我沒少給你梳頭,你也該還報我了。」

  二梅一邊給大梅梳著頭,一邊說:「姐呀,你的頭髮……」

  大梅說:「我知道,白了不少……」

  二梅說:「這些年,你是咋過的?」

  大梅說:「熬唄。熬著,熬著,也就熬過來了。」

  二梅說:「我偷偷地去看過你一回,咋說都不讓見……我一路哭著又走了。」

  大梅問:「許昌那邊,老毛咋樣?」

  二梅說:「也沒少挨打……」

  大梅歎口氣說:「你不知道,最初讓我遊街的時候,我死的心都有!那時,我就想,我也沒害過誰呀?咋讓我受這種罪哪?!老天爺你睜睜眼,讓我死了吧!唉,最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些學員……旁人打我吧,我認了。可我沒想到,我教過的學生,竟然也上來打我,我實在是受不了!我想不通啊……」

  二梅一邊梳著頭,一邊咬著牙說:「姐,從今往後,咱不唱了,咱再也不給鱉孫們唱了!」

  大梅聽了,忽一下轉過臉來,厲聲問:「你說啥?!」

  二梅手裡拿著梳子,呆呆地望著大梅:「我,我是說……咱不給龜孫們唱了?咋?」

  大梅說:「可不能這樣,你罵誰呢?誰是龜孫?那是衣食父母!不唱?為啥不唱?——唱!還得好好唱哩?!你想想,要不唱,咱是個啥?群眾為啥抬舉咱?說來說去,咱不就會唱兩句麼?我在大營的時候,多虧那些鄉親們,要不是那些群眾,也許你就見不著你這個老姐姐了!從今往後,我得好好給他們唱哩!只要不死,活一天我就唱一天!」

  二梅說:「那些打你的人……」

  大梅說:「恨是恨。現在想想,也不全怪他們。你想啊,運動頭上,亂哄哄的,又都說是中央的精神,也難免哪……」

  二梅說:「姐,叫我說,這些人都不是啥好東西!說是運動頭上,別人為啥不打,偏偏他打?!」

  大梅不語……

  過了一會兒,大梅說:「二梅,咱倆從小在一個班裡學戲,多少年相依為命。說起來,姐可就你這一個親人哪。咱是啥?戲!唱戲的。不管到啥時候,功夫可不能丟啊!」

  二梅沉默了片刻,流著淚說:「姐,還讓咱唱麼?」

  大梅抬起頭,深情地望著二梅,說:「瞎子師傅說得對,無論啥時候,都會有人看戲!」

  在勞改農場整整呆了八年的蘇小藝回來了。

  冬去春來,萬木復蘇,大街上,行人一個個喜氣洋洋;街頭電線杆上,大喇叭裡正播送著:「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幫」的唱段……

  蘇小藝躬著腰,駝著背,背著他的鋪蓋卷,獨自一人回到了周口。他在街上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臉上既有歲月的滄桑,也有「解放」了的喜悅……

  當他走過一家理髮店門前時,突然停住了身子,他站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滿臉的鬍子茬,遲疑一下,而後推門走了進去。在理髮店裡,他把那鋪蓋卷隨手撂在了地上……那位理髮的小姑娘看他穿得很不講究,有一點怠慢地問:「理髮?」

  他就那麼往椅子上一靠,閉著眼說:「理髮。」

  理髮小姐又問:「吹不吹?」

  他說:「吹。」

  理髮小姐再問:「上油不上?」

  他說:「上!」

  可是,理髮小姐卻很久不動手……

  蘇小藝等了很久,見理髮的就是不過來,他忽地坐起來,發火說:「怎麼回事?!」

  理髮小姐看了他一眼,也不吭聲……

  這時,蘇小藝猛地從兜裡掏出十塊錢,往旁邊的桌上一放,說:「夠麼?」

  那姑娘匆忙趕過來說:「夠了,夠了。」

  蘇小藝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說:「你知道我是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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