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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這時候,蘇小藝很想站出來,給鄉親們朗誦一首詩,可他看大夥的注意力都在大梅身上,也就罷了。

  這當兒,老支書站出來說:「算了,都回去吧。梅又不是不來了。讓二怪代表大夥去送送。」

  媳婦們圍著大梅,紛紛說:「大姐,你可常回來呀!」

  大梅說:「我回來,得空就回來。」

  此時,二怪拉著一輛架子車走過來……老支書說:「不是讓你套車麼?」

  二怪說:「大姐說了,用架子車。」

  大梅從二怪手裡接過車杆,說:「讓我拉。」

  二怪一怔,說:「你拉?」

  大梅又對蘇小藝說:「導演,你坐上吧。」

  蘇小藝竟然毫不謙讓,大腿一邁,堂而皇之地坐上去了……

  二怪吃了一驚:「你拉他?憑啥?!」

  大梅說:「他可是導演哪。把他拉進城,我就畢業了!」說著,大梅扭頭對坐在車上的蘇小藝說:「算不算?」

  蘇小藝說:「算!」

  大梅說著,與眾人招招手,很爽快地拉上蘇小藝就走……二怪心裡不忿,嘴裡嘟囔著跟在後邊……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在省城鄭州,申鳳梅可以說是再次一炮走紅!

  在河南省舉辦的這屆戲曲大賽上,由申鳳梅主演的現代戲《賣籮筐》,出人意外地獲得了專家們的一致好評。她所飾演的農村老大娘,達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演出那天,在掛有「河南省現代戲曲大賽」橫幅的河南大劇院裡,申鳳梅和與她唱對手戲的演員在舞臺上演出現代戲《賣籮筐》時,她那極富於生活情趣的表演贏得了評委和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

  坐在第五排的專家們紛紛點頭說:有新意,這小戲出新了!

  然而,演出結束後,大梅仍擔著一份心。要知道,這次調演,她是立過軍令狀的,要是萬一評不上獎,她實是無法交待啊!所以,當天夜裡,她飯都無心吃,心裡七上八下的,她心裡默默地說,要是再不行,我只好改行了!

  後來,在頒獎大會上。當省文化廳領導在主席臺上宣佈獲獎名單時,大梅的心一下子又吊起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而是早早地跑到了劇場的外邊……這時,廳長高聲念道:獲現代戲一等獎的有:《賣籮筐》、《扒瓜園》……此刻,場上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此刻,大梅卻站在劇院外邊的臺階上……當蘇小藝喜滋滋跑出來告訴她時,她扭頭看了看,小聲問:「怎麼樣?」

  蘇小藝像孩子一樣跳了起來,揚起手高興地說:「評上了!一等獎!不光評上了,還要代表河南參加全國調演呢!」

  這時,大梅才喘口氣,身子一軟,出溜兒一下坐在了臺階上,她往地上一坐,兩眼含淚,喃喃地說:「老天爺,歇會兒,叫我歇會兒吧。」待喘了幾口氣,過了片刻,她又點了一支煙,一直到這支煙吸完,她才又扭過頭來,認真地問:「這麼說,我能演現代戲了,是吧?」

  蘇小藝說:「你當然能演!」

  她喃喃地說:「老說我就會演帝王將相……我現在也能演現代戲了。」說著,她竟然淚流滿面!

  此時此刻,只見遠遠的,黑頭匆匆走來,他是專程從周口趕來的!……他來到大梅跟前,往地上一蹲,從懷裡捧出了兩隻精緻的小茶壺,親切地小聲問:「喝熱的,還是涼的?」

  大梅一抬頭,驚道:「你啥時候趕來了?」

  春來秋去,大梅終於迎來了她演出生涯的第二個青春期!在這段時間裡,大梅以驚人的毅力又爭回了在舞臺上演出的權利。現在,她仍是越調劇團的主角,是台裡的臺柱子!沒人知道她到底花費了多少功夫,沒人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汗水,在台下,她逢人就學,不恥下問,只要是她不如人的地方,她都要問,都要學。為學到別人的長處,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她總是買煙買酒買點心……送給讓她「靠弦」的師傅們。她在錢上的大氣,常讓那些男人們不能不服氣!她從來沒有在乎過錢,她的工資全都花在「戲」上了。

  就這樣,大梅牢牢地站住了舞臺,無論演什麼,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她在現代戲《李雙雙》中飾演過「李雙雙」;在《紅燈記》中飾演過「李奶奶」;在《江姐》中飾演過「雙槍老太婆」……無論在城裡舞臺上演,還是在鄉下的土檯子上演,還是在工廠裡演,她都一樣的認真!在河南大地上,說到越調時,沒有人不知道她大梅的。大凡看戲時,人們就會說:大梅的戲來了!

  「大梅的戲」幾乎成了中原地方戲的一種代稱!

  然而,好景不長。夏天來了,這年的夏天特別熱,熱得讓人發瘋!就在這個炎熱的夏天裡,突然有一天,街頭的一個個大喇叭裡,都在播送著五個字: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

  那天,大梅剛剛演出歸來,她坐在一輛長途車上,很詫異地問車上的人:「幹啥呢,這是幹啥呢?」

  可是,車上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當車開進市區時,大梅發現,竟有人在街口上燒書!每一個街口上,都有一些人在主動地燒書。他們把自家的書從家裡拿出來,很招搖地拿到街口處當眾點著,而後看著那些書頁化成灰燼……接著,不斷地有人也跟著把自己家裡的藏書拿出來,扔在火堆上……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大梅不解了。

  下了車,大梅匆匆趕到劇團大院。她剛踏進院子,卻又一次驚訝了!只見那些剛剛從上海訂制的古裝戲衣,連箱都沒有拆,就整箱整箱地堆放在院子中央……

  天哪!尤其讓人不解的是,崔買官正在往戲箱上澆汽油!

  澆完汽油的崔買官把那只空油桶扔在一邊,一下子跳到一張桌子上,拍了拍手,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一致(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林林(彬彬),那樣溫良古(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首先,我向各位宣佈,本人從今天起,正式更名為崔衛東!我要告別過去父母強加給我的!日的、封建的『崔買官』,走向革命的崔衛東!」

  這就更讓人詫異了,被人叫了幾十年的崔買官,竟然連名字都不要了!

  正當「崔衛東」要點火時,大梅快步走了進來,她一看這陣勢,一下子慌了,忙問:「幹啥呢?這是幹啥?!」

  「崔衛東」扭頭看了她一眼,說:「幹啥?你說幹啥?!封、資、修的東西,毒害人民的東西,不能燒麼?!」

  大梅一怔,張口結舌地說:「這,這可是專門從上海訂做的呀?!這,這……朱書記呢?朱書記呢?!」

  圍在四周的人都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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