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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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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梅說:「調動的事,我給你想辦法。你放心,我就是頭拱地,也要把你跟孩子弄過來。」 李瓊鬧離婚的事,終於被大梅攔下了。往下,大梅又是跑前跑後地給她聯繫調動的事。這一切,蘇小藝都看在眼裡,他自然是十分感激。所以,在劇團裡,蘇小藝也十分賣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劇團的水平提高一步。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很快就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一天晚上,大梅在舞臺上照常演出,台下,看戲的觀眾沒有往常多,上座率只有五六成,劇場裡顯得稀稀拉拉的……可就在劇場的過道裡,有一個人貓著腰,一會兒到前邊聽聽,一會兒到後邊聽聽,當他偶爾直直身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人戴著一副眼鏡,他就是導演蘇小藝。他是來摸情況來了。 等戲散場時,蘇小藝在劇院門口攔住了大梅。他說:「大姐,你等等。」 大梅扭頭一看,是蘇小藝,就說:「老蘇,調動的事,我昨天又去催了,他們說商調函已經發了……」 蘇小藝打斷她說:「今晚上,我專門又聽了你的戲……」 大梅馬上問:「你覺得咋樣?」 蘇小藝很嚴肅地說:「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嚴重。」 大梅說:「你說。你說。」 蘇小藝說:「你的戲,我反反復複聽了很多遍,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個『歐』腔,這個『歐』腔實在是太難聽了!……」說著,大梅剛要說什麼,蘇小藝卻激動起來:「你聽我說,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必須說完!戲劇的唱腔,有一個標準,可以說是推一的標準,那就是要美。美是標準!唱腔不美,不悅耳,不動聽,為什麼還要唱它呢?!愉悅。它的核心是愉悅!」 大梅解釋說:「這個『歐』腔是老一輩藝人傳下來的。一代一代都是這麼唱的,越調就是這樣,都帶這個腔……唱腔能改麼?要是改了,那、那……還能是越調麼?!」 蘇小藝更加激動,他手舞足蹈地說:「怎麼不能改?為什麼就不能改呢?我知道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留下的就不能改了麼?!說實話,這個『歐腔』就像是鬼叫一樣,沒有一點美感,太難聽!」 大梅疑疑惑惑地說:「我都唱了這麼多年了,過去,也沒覺得它難聽……這,這到底是咋回事呢?」 蘇小藝卻仍是不管不顧地說:「要改,要改,一定要改!」 結果是兩人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可是,就在這晚的深夜,蘇小藝怎麼也睡不著,夜半時分,他忍不住爬起來,匆匆地趕到了大梅家門前,用力地敲起門來!蘇小藝一邊敲門一邊喊道:「大姐,起來,快起來。我找到原因了!」 屋裡,大梅披衣下床,開了門,月光下,只見蘇小藝在門外走來走去,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大梅問:「半夜三更的,你,有啥急事?」 蘇小藝很武斷地說:「你出來,出來說。」 待大梅走出門,蘇小藝用手一推眼鏡,口若懸河地說:「你過去是唱『高臺』的,對吧?那時候你有一個綽號,叫『鐵喉嚨』,對吧?那時候,唱戲沒有麥克風,憑的啥?我實話對你說,憑的就是嗓門大!在鄉村的土檯子上,誰的嗓門大,就算是唱得好。別急,你別急,聽我說,當然,我不否認你唱腔上的優點,如果沒有優點的話,你也到不了今天。可那時候,你是一俊遮百醜。你一喊二裡遠,吐字又清,鄉下人看熱鬧的多,一聽嗓門大就叫好,你可以一俊遮百醜。但現在就不行了,現在你在舞臺上唱,有麥克風,不用那麼喊了。這樣一來,你唱腔上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比如這個『歐』腔,就是個敗筆,絕對是草台班子的貨色,簡直是粗俗不堪!……」蘇小藝一邊說著,一邊走來走去。 大梅一下子像是被打懵了,也氣壞了,她指著蘇小藝:「你,你,你張口閉口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怎麼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 蘇小藝仍是不管不顧地說:「我告訴你,藝術有層次之分,高下之分,有優劣之分,藝術是要講品位的。品位,你懂麼?!……」 於是,兩人又在月光下爭吵起來!在黑暗中,兩人都手舞足蹈的,顯得十分激動!他們從家門口一直吵到院門口,又吵到路燈下……結果,兩人吵來吵去,仍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又是氣嘟嘟地各自回去了。 不料,天快亮的時候,只聽門「咣當」響了一聲,大梅又披衣從屋子裡走出來,急火火地朝排練場走去!她要再去找蘇小藝說說。 這邊,蘇小藝嘴裡吸著劣質香煙,也是一夜未合眼!他煩躁不安地在舞臺上走來走去……當他從舞臺上跳下來,朝門口走時,剛好跟匆匆走來的大梅相遇!兩人一怔,都同時說: 「你聽我說。」 「你先聽我說!」 兩人就那麼氣呼呼地互相看著,終於,大梅說:「你是導演,你先說吧。」 蘇小藝說:「大姐,我想來想去,這個『歐』腔必須改掉,如果不改掉,難登大雅之堂!另外,藝術也是要不斷創新的,如果不發展,是沒有生命力的……在這裡,藝術的最高標準是:真、善、美!」 大梅反問道:「那,按你說,怎麼改?!」 蘇小藝一時被問住了,張口結舌地說:「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好。」 大梅氣呼呼地說:「你導演都沒想好,咋改?你這不是瞎乍呼麼?!你說這,我也想了,行,改掉『歐』腔,可你想過沒有,唱到這兒往下咋唱?很禿啊!這可不是空口說白話,你一說改就改了?這唱腔能是亂改的麼?!」 蘇小藝說:「辦法是可以想的,我也一直在想……」 大梅也發火了,說:「這一次,你聽我說完!」 蘇小藝一怔,忙說:「好,好,你說。你說。」 大梅說:「還有個事,我想給你說說。京劇馬連良的《空城計》你看了吧?原來,我並沒有悟過來,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人家馬先生演的諸葛亮,怎麼看怎麼大氣,身子也沒怎麼動作,卻飄著一股英氣,瀟灑大方,八面威風。現在我才明白過來,人家的『諸葛亮』是穿靴子的。就是這麼一雙靴子,把人『穿』得大氣了……回想起來,老師當年教我這齣戲時,他演諸葛亮是趿拉著一雙破鞋,手拿一把破扇子,懶懶散散的。現在想來,那時他因為戲演得好,人卻懶散,還吸大煙,總是來不及上場,就趿著一雙破鞋上去演……到我們這一代,就延續下來了。你說諸葛亮該不該穿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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